腐臭与墨香交织的空气钻入鼻腔,林晚昭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钉在墙角那团蠕动的人影上。
那老者便是蝶绘图人,一个被世人遗忘在疯癫里的天才。
他浑浊的眼珠在看到林晚昭掌心那撮灰烬时,骤然迸发出骇人的亮光,仿佛两簇鬼火在深渊中点燃。
“哈哈……哈哈哈!烧了!他们都以为烧了就没了!”他癫狂地笑着,干枯的手指猛地插入身下的烂泥,指甲缝里塞满了污秽,“可他们不知道,最好的纸,是我的脑子!最久的墨,是我的记性!”
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身,以指为笔,以泥为墨,在那斑驳的墙壁上疯狂地勾画起来。
他的动作快得像一道残影,泥水在墙上划出狰狞的轨迹。
林晚昭瞳孔急缩,那墙上迅速成型的,正是三处漕运粮仓的布防图!
火油暗道的位置,伏兵潜藏的方位,甚至连巡逻兵换防的间隙,都与她手中那份残缺的灰烬蝶图严丝合缝,甚至更为详尽!
这就是真相!图纸从未被毁,它活在这个疯子的脑子里!
林晚昭不再犹豫,锋利的指甲划破掌心,一滴殷红的血珠滚落。
她疾步上前,在那老者布满墨污的手心上,印下了自己的血痕。
“遗息溯名,血脉共鸣!”
她心中默念法诀,一股玄妙的力量顺着血液的联系,涌入老者的体内。
老者疯狂的动作戛然而止,浑身剧烈地颤抖,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抗争。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癫狂渐渐褪去,一丝清明如晨曦破晓,艰难地浮现。
“姑……姑娘……”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是你……你娘她……她临终前……改了图……”
林晚昭的心脏被狠狠攥住。
“真正的密道图……她怕……怕被发现,藏在了……藏在了自己的骨灰匣……夹层里……”
最后几个字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那丝清明瞬间溃散,老者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夜风呼啸,林府祖坟一片死寂。
林晚昭的身影如鬼魅般掠过碑林,在她身后,是那个始终沉默的守碑哑仆。
嫡母的坟前,新土翻开,冰冷的骨灰匣被请了出来。
没有烛火,哑仆伸出自己枯瘦的手掌,掌心竟泛起一层柔和的微光,将骨灰匣的每一寸角落照得纤毫毕现。
林晚昭的手指在匣底轻轻叩击,果然,一处不起眼的接缝下,传来空洞的回响。
她指尖发力,一块薄木应声而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指深浅的暗格。
暗格之内,静静躺着一卷用油纸包裹的极薄绢布。
展开绢布,触手冰凉,带着死者的寒气。
上面绘制的,正是林家漕运的绝密水道图!
与老者画出的布防图不同,这张图上,用血色朱砂清晰地标注了三处“假仓”的位置,而真正的运粮路线,则如一条不起眼的细线,完美地隐匿在繁复的水纹之中。
这才是母亲真正的遗物!
林晚昭将那卷绢布与掌心的灰烬蝶图并置,毫不犹豫地再次割破指尖,将一滴心头血精准地滴落在双图交叠之处。
血液沁入的刹那,她脑中轰然一声炸响,心音激荡,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
眼前景象陡变,一口阴森的古井凭空出现,井中缓缓爬出数道透明的虚影。
他们是当年通敌案卷宗库的守档亡魂,个个手捧密函,面容悲怆。
为首的亡魂,声音空洞而急切,直冲她的脑海:“林三叔……林威……明日辰时,他将引燕国铁骑伪装成山匪,直扑三处假仓,焚烧官粮,而后嫁祸朝廷……届时,真仓将空无一人,拱手让敌……”
辰时!只剩下不到三个时辰!
林晚昭眼中的寒意几乎要将空气冻结。
她猛地卷起绢布,塞到哑仆手中,声音急促而决绝:“你,立刻持此图,潜往漕运司,交给张都尉!告诉他,人赃并获,在此一举!”
哑仆重重点头,接过密图,身影一闪,便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而林晚召,则转身冲向林家祠堂。
她没有去搬救兵,因为最强的兵,就在这祠堂之内!
她以当年被林威构陷、含冤而死的九位忠仆之名,取其牌位上的香灰,在祠堂中央布下一个诡异的法阵——“灰名阵”。
九方灰坛,错落排列,她拔下母亲遗留的发簪,狠狠立于阵心。
“噗!”
又是一口心头血,如血雾般均匀地洒在四角灰坛之上。
林晚昭闭上双眼,双唇翕动,冰冷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中回荡,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以我林晚昭之血为契,以尔等沉冤之名为引——我要你们,替我走一趟!”
话音落,阵中狂风大作!
九座灰坛中的香灰冲天而起,在空中汇聚成九道扭曲的人形灰烟。
他们无声地朝林晚昭躬身一拜,齐齐发出低沉的回应,那声音仿佛来自九幽地府。
随即,九道灰烟破窗而出,如离弦之箭,分别射向三处假仓所在的方向。
子时刚过,三处假仓的守仓兵卒正昏昏欲睡,忽觉一阵阴风刮过,脖颈发凉。
紧接着,一个飘忽的低语在他们耳边响起,似远似近,钻入脑髓。
“火起东南,速避西北……火起东南,速避西北……”
那声音充满了蛊惑,让这些本就心虚的伏兵心神大乱。
他们本是林威的死士,奉命在此接应“山匪”,此刻却以为是计划有变,或是被朝廷发现了。
混乱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快跑”,所有人便丢盔弃甲,争先恐后地朝西北方向的密林逃去。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林威安排的另一批“救火”家丁便举着火把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地将火油泼向粮仓。
冲天烈焰瞬间吞噬了一切,也吞噬了那些来不及逃远的、自己人的身影。
辰时将至,天光微亮。
林三叔林威带着一众家丁,满脸“焦急”地赶到假仓“救火”。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如遭雷击。
大火早已熄灭,三座粮仓只剩下焦黑的骨架。
更让他心胆俱裂的是,粮仓四周,密密麻麻站满了身披重甲的朝廷禁军,刀剑出鞘,寒光凛冽。
一名身形高挑的女子,立于一处断壁高台之上,晨风吹拂着她的黑衣,猎猎作响。
她手中,一手持着那卷血色标注的密图,另一手,则托着那撮仿佛永远不会消散的蝴蝶灰烬。
“林威。”
林晚昭开口,声音清冷,却如裂帛一般,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三十年前,雁门关守将林承武,并没有死——今日,他回来了!”
话音未落,她将掌心的血灰猛地向地上一洒!
刹那间,地面上的灰烬疯狂旋转,九道亡魂的身影在禁军阵前列阵而出,身形凝实,怨气冲天。
他们齐声报名,声音震耳欲聋。
“冤魂王五!”
“冤魂李四!”
最后一道最为凝实的魂魄,猛地向前一步,直勾勾地盯着面无人色的林威,发出凄厉的咆哮:“你!盗我名,占我府,通敌卖国——可敢认罪?!”
“不……不可能……”林威踉跄后退,眼中满是惊恐与不信。
他下意识地去摸袖中,那里藏着他与燕国联络的信物,一个蝶纹铜匣。
可就在此时,那扑来的亡魂虚影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
“咔嚓!”
一声脆响,林威袖中的铜匣应声而裂,里面的蝶纹信物瞬间化作一蓬齑粉,随风飘散。
证据,没了。最后的依仗,也烟消云散。
林晚昭缓缓走下高台,无视瘫软在地的林威,径直走向林家祠堂。
她亲手取下嫡母的骨灰匣,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将其郑重地放置在宗祠的正位之上。
而后,她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在悬挂于正上方的宗族匾额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誓言。
“林晚昭,承母志,掌商路。”
最后一个“路”字写完,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猛地从喉间涌上。
她再也压抑不住,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点点血迹溅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强行催动血脉秘法与亡魂契约,终究还是反噬了她。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守碑哑仆悄然跪倒在地,伸出那只曾泛起微光的手,在沾染了她鲜血的地面上,飞快地划动起来。
他画出的,不是文字,而是一幅繁复至极的地图轮廓——那竟是禁地,皇陵的地宫!
而在地宫最核心的位置,哑仆重重地点下一点,并在旁边标注了四个字。
“最后一灯,在母影中。”
风,不知从何处起,吹动了祠堂内的灰烬。
那些之前布阵的香灰,与林威铜匣所化的粉末混合在一起,盘旋而起,竟再次凝成一只巨大的灰色蝴蝶。
它没有消散,而是振动着脆弱的翅膀,穿过祠堂大门,向着那座巍峨沉沉的皇城宫阙,飘然而去。
春祭大典,即将到来。
传闻中,守护国运的七盏长明灯已燃其六,唯有代表着开国皇后一脉的“母影之灯”,始终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