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昭再睁眼时,天已擦黑。
沈知远守在床前,青衫下摆沾着水痕,发梢还滴着夜露。
她动了动手指,他立刻握住,掌心带着漕河的凉意:“张统领带了人在偏厅候着,等你醒。”
“去。”她撑着起身,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
沈知远要扶她,被她轻轻推开——这双眼睛还在渗血,她得让所有人看见,她林晚昭站得直。
漕河第七闸在城南三十里,闸口的青石被夜雾浸得发亮。
张统领的禁军举着火把,火光在水面碎成金鳞。
沈知远脱了外袍,只着中衣,腰间系着绳索:“我下去。”
“沈公子!”张统领急了,“这水底下淤泥能没到胸口,您...”
“我熟。”沈知远指了指闸口刻着的“戊申年重修”,“当年随先生查漕运,我在这底下摸过三个月的沉船木。”他冲林晚昭笑了笑,那笑里带着点清寒的锋刃,“等我。”
绳索入水时,林晚昭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她攥着袖口,那里还沾着今早的血,母亲灵前的沉水香混着河泥腥气涌进鼻腔。
水面突然翻起泡,绳索猛地一沉——沈知远在拽信号。
“拉!”张统领吼了一嗓子。
铁箱出水时,油布裹着的轮廓在火把下泛着青灰。
林晚昭抢步上前,指尖刚触到箱身,就被冰得缩回手。
沈知远抹了把脸上的水,指着锁扣:“林家徽记,没错。”
锁是铜的,生了薄锈。
林晚昭摸出银簪挑开,“咔嗒”一声,箱盖弹开的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没有金银,没有珠宝,只有一卷暗黄的“纸”。
林晚昭刚要伸手,沈知远突然扣住她手腕:“别碰。”他抽出随身的玉扳指,轻轻挑起卷轴边缘——那“纸”上竟沾着几缕淡褐色的毛发,摸上去像冻硬的鱼皮,带着说不出的黏腻。
“人皮。”林晚昭的声音发颤。
她见过太多亡魂,却第一次触到还带着生人气的死物。
沈知远的手顿了顿,终究还是将卷轴摊开在铁箱上。
阴绣嬷嬷是被连夜请来说的。
她缩在火把照不到的阴影里,枯瘦的手指刚碰到缝线就抖得像筛糠:“丧...丧线回针。”她抬头时,眼里映着火光,“和夫人当年给老夫人绣的孝帕一个针脚!”
林晚昭摸出袖中残烛,《心火引烛诀》的咒语在舌尖打转。
这次她没割手,只是咬破了唇,血珠滴在烛芯上,幽绿的火焰“腾”地窜起半尺高。
人皮账上的字迹渐渐浮出来,像被水洗开的墨。“壬寅年三月,王氏献银八万两,换燕王私军兵器三十车,走水道,由林家‘通远号’掩护......见证者:账房周某。”林晚昭念到“周某”二字时,喉间的腥甜再也压不住,血沫溅在“王氏”二字上,将那两个字染得猩红。
沈知远扶住她后腰,目光扫过账册末尾的血印——和林府存档的账房手印严丝合缝。“好个王氏。”他声音发沉,“当年通远号沉船,原是她自导自演的苦肉计。”
更骇人的在夹层。
张统领用刀尖挑开人皮,半封残信滑落出来,墨迹是燕王府特有的松烟墨:“王氏妇,可为内应。
事成之日,许其子继林氏宗祧,掌江南七县盐利。“
林晚昭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破碎的尖锐:“她要的从来不是掌家权。
她要林氏嫡脉绝嗣,让她的庶子坐正,再拿江南盐利做燕王的投名状。“她望着沈知远,眼里的血雾散了些,”沈公子,我们得把这东西藏好。“
守碑哑仆是在子时来的。
他背着个青布包裹,见了铁箱便跪下磕了三个头,指了指后山方向——林家祖坟地宫的暗门,只有他知道。
沈知远将人皮账的拓本塞进他怀里,又取了半卷放进自己随身的乌木匣:“国子监的藏书阁,比林府更安全。”
最后一卷,林晚昭交给了地库的战俘亡魂首领。
那亡魂的铠甲还沾着血,此刻却恭恭敬敬跪了下去:“末将这就去禁军李统领处。”他的声音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嘶哑,“活要见人,死要见账。”
“慢着。”林晚昭叫住他,从鬓边拔下支银簪,“若遇险情,用这个刺进咽喉——这是我娘传的镇魂术,能保你七日不散。”亡魂接过银簪,化作一阵风卷着残叶去了。
祠堂的烛火在晨风中摇晃。
林晚昭跪在母亲灵前,双目仍在渗血,眼前的牌位重影成三个。
沈知远端着药碗站在她身后,药汁的苦香混着沉水香,熏得她鼻尖发酸。
“我看见王氏书房的地砖了。”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第三块和第四块之间,有块玉符。”她转头看向沈知远,血泪顺着脸颊滴在素裙上,“那是燕王军械库的钥匙。”
沈知远的手一抖,药碗“当啷”掉在地上。
他蹲下来,用帕子给她擦脸,动作轻得像碰碎瓷:“晚昭,你该歇着。”
“火要烧起来了。”她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这次,我们得亲手点。”
窗外突然炸响惊雷,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
林晚昭望着窗外,雨幕里有黑影掠过——是安魂观的飞鸽。
皇陵方向,一道黑烟冲破雨云,像条张牙舞爪的黑龙。
“观主动手了。”她轻声说,“燕王的人该乱了。”
沈知远将她抱回床榻时,雨已经下得急了。
林晚昭望着窗外出神,雨水顺着窗棂淌成小瀑布,模糊了院中的石榴树。
她摸了摸枕边的银簪,那里还留着亡魂首领的凉意。
暴雨初歇时,她要去的地方,是林府废弃的西园。
那里的井台边,有株老梅树,树下埋着她十二岁那年埋下的——半块带血的玉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