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地窖的入口被夜色与尘封的蛛网完美遮掩,沈知远以臂肘撞开朽坏的木门,一股混杂着血腥与泥土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林晚昭却仿佛毫无所觉,她被那股熟悉的“逆命共鸣”牵引着,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下石阶。
地底的阴寒刺骨,远胜地面。
一座半人高的铜炉静卧在中央,炉身早已冰冷,但凑近了,仍能感到一丝未散尽的余温,仿佛恶鬼贪婪的呼吸。
炉壁上,密密麻麻的符文如扭曲的锁链,盘踞缠绕,细看之下,竟都形似一只只被强行捂住的人耳,透着一股邪异的死寂。
“就是这里。”林晚昭的声音嘶哑,她孱弱的身体在这阴寒中微微颤抖,但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
她从袖中取出那枚常年佩戴的白玉铃,铃铛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轻轻摇晃,却未发出半分声响。
她俯下身,轻柔地将玉铃触向炉心一处暗红色的凹陷。
那里,是血污最重的地方。
就在玉铃触及的刹那,她指尖的旧伤竟毫无预兆地裂开,一滴殷红的血珠悄然滑落,恰好滴入凹陷。
嗡——!
一声非金非石的闷响从炉内传来,仿佛沉睡的凶兽被惊醒。
炉壁上那些捂耳符文瞬间亮起妖异的红光,炉面之上,一团血雾骤然凝聚,竟浮现出一幅流动的虚影。
画面中,裴府主母王氏正五体投地,跪拜在一个看不清面容的黑袍人面前,双手颤抖着奉上一个锦盒,盒中躺着三枚鸽卵大小、色泽暗沉的血丹。
紧接着,画面一转,炉火熊熊燃起,三个被铁链锁住手脚的少女发出无声的惨叫,她们的手腕被利刃划开,鲜血被一股无形之力抽离身体,汇入炉中,那惨状令人神魂欲裂。
林晚昭的呼吸猛地一滞,死死盯住其中一名少女的侧脸。
那少女的耳后,有一道浅浅的柳叶形红痕,与她自己的一模一样!
那是听魂林氏旁支独有的印记!
她瞬间记起,族谱中曾有一位名叫林婉娘的姐妹,因“冲撞贵人”而被悄然除名,生死不明。
原来,不是失踪,是被炼成了丹药!
一股锥心之痛与滔天怒火交织着冲上林晚昭的脑海,让她几欲昏厥。
沈知远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另一只手里的火折子却在此时照亮了血炉后方墙壁上的一道细微暗缝。
他将火折子凑近,发现那缝隙深处竟嵌着一个油纸包裹。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展开一看,竟是一册名为《静音录》的书册残页。
纸页已然泛黄,字迹却凌厉依旧:“听魂血三滴,可制一丸;服者三日无梦,心神安宁,七日不闻异声,隔绝天机。”
沈知远瞳孔骤缩,一个被他忽略的细节如惊雷般在脑中炸响!
近来早朝,燕王一党对钦天监奏报的“荧惑守心”等不祥天象嗤之鼻,甚至连燕王本人在御前奏对时,也从未提及分毫。
他原以为是燕王不信鬼神之说,现在才明白,不是不信,是根本就听不到了!
这血丹,竟是用来封堵人耳与天机感应的毒药!
他迅速翻到残页背面,一行行蝇头小楷记录的名单更是让他遍体生寒。
上面赫然记录着已有十七人服丹,从御史台言官到钦天监监正,无一不是朝中耳目最灵、最“易闻天机”的要职!
“好一个封天锁地之计!”沈知远的声音因震怒而颤抖。
林晚昭却在此时挣脱了他的搀扶,她拔下头上唯一的玉簪,毫不犹豫地划破指尖。
更多的鲜血滴落炉底的灰烬之中,她闭上双眼,强行催动起本已亏空的“逆命共鸣”。
“以我之血,唤尔残魂,速来见我!”
刹那间,地窖内阴风大作,七道虚幻而痛苦的少女魂影自炉灰中挣扎而出,她们空洞的眼眶齐齐望向林晚昭,口中发出整齐划一、却又听不真切的低诵:“血入丹,魂为引,命断音,天闭眼……”
其中一道魂影,正是方才虚影中所见的林婉娘。
她的魂影忽然向前飘出一步,枯槁的指尖直直指向血炉底座的一块铁板:“妹妹,看那‘燕’字印……不是玉符,是烙铁。”
沈知远心头一凛,立即拔出佩刀,奋力撬开铁板。
一块烧得焦黑的烙具赫然躺在暗格之中,其上雕刻的纹路繁复,却是一个清晰无比的“燕”字!
那形状、那笔锋,竟与燕王府颁行私令所用的印鉴,完全吻合!
就在此时,地窖外传来三长两短的轻微叩门声,是自己人的暗号。
沈知远神色一凝,将烙铁收入怀中,快步上前开门。
门外,李怀恩焦急的身影一闪而入,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指挥使,都统,快走!燕王已知你破了与他的血契,已调北境游骑入京,封锁九门,借口是‘清查城内邪术余孽’!”
他飞快地塞给沈知远一道用火漆密封的密令:“这是陛下的意思,他默许你们继续查下去。但陛下也让小的带话给林大人,”他看向林晚昭,神色凝重,“若您再动用逆命共鸣之力,天威之下,陛下也无法再保您周全。”
警告?还是最后的通牒?
林晚昭的目光落在沈知远手中的烙铁上,眸中一片死寂。
她仿佛没有听到李怀恩的话,只是伸出沾着血的手指,在那滚烫的“燕”字烙印上,重重一抹,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唤了一个名字:“林静漪。”
那是族谱上,被除名的另一个姐妹。
本已熄灭的血炉,竟因她这一声呼唤与一抹鲜血,骤然复燃起一簇幽蓝色的鬼火!
火光中,一张更为年轻、也更为惊恐的少女残魂浮现,她张着嘴,似乎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她的口型,却无比清晰——
丹、成、之、日,就、是、听、魂、绝、种、之、时!
话音落下,魂飞魄散,连同那簇鬼火也一同湮灭于黑暗。
当夜,听魂司偏堂。
林晚昭一身素白,将母亲留下的遗簪端正地置于阵心,而后将那页《静音录》残页、燕王府的烙铁、以及从裴府带回的血炉灰烬,分别置于一尊刻满逆生符文的“逆火芽”火盆四周。
她无视沈知远和李怀恩担忧的目光,挽起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腕。
这一次,她没有再用指尖,而是以簪尖为刃,决然割开自己的掌心!
温热的鲜血汩汩而出,尽数洒入火盆。
“以血为祭,以命为誓,逆转阴阳,追魂溯源……”
古老而晦涩的咒文从她唇间低诵而出,那是姑祖临终前,耗尽最后一丝魂力烙印在她脑海中的禁术。
随着咒文与鲜血的催动,盆中火光骤然大盛,无数逆火芽的花瓣虚影在火焰中飞旋,最终在半空中交织成一幅清晰的画面——
燕王一身玄色王袍,立于一间不知所在的密殿之中。
他神情冷漠,亲手将一枚与王氏所献一般无二的血丹,投入面前的龙首香炉。
炉中没有升起檀香,反倒涌出大股不祥的黑雾。
黑雾升腾,在空中幻化出无数官员的模样,他们或闭目塞听,或捂耳不闻,神情麻木,仿佛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林晚昭死死盯着画面中燕王那张冰冷无情的脸,手掌的伤口仿佛已感觉不到疼痛,她只是用一种近乎呢喃的语调,轻声问道,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你封天下耳,可封得住——这满炉的哭声?”
话音落下的瞬间,火光猛地一闪,骤然熄灭。
她手腕上那枚白玉铃发出一声清脆的哀鸣,表面一道本就存在的裂纹陡然加深,自那裂纹深处,竟缓缓渗出了一丝粘稠的、不祥的黑血。
幻象崩碎,黑暗重新笼罩。
林晚昭踉跄一步,被沈知远及时扶住。
她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冷得像一块冰,但那双燃尽了所有温度的眼眸里,却凝结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决绝。
她推开沈知远的手,缓缓站直了身体,目光越过他,望向堂外那片被铁骑围困的沉沉夜色。
许久,她才用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平静声音,下达了命令。
“沈知远。”
“属下在。”
“传我的令,去准备吧。”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这场大戏,总得有个开场。就用最沉重的方式,敲响这第一声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