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林府,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林晚昭已经昏睡了三日。
这三日里,她没有醒过一次,只是在榻上不断颤抖,唇色青白,额上冷汗如雨。
孙老医者日日来诊,银针换了一轮又一轮,最后只能长叹一声,将脉枕轻轻放下:“小姐精血大损,神识几近溃散……魂灯用得太过,再这样下去,怕是要烧尽元神。”
绿枝跪在床前,指尖颤抖地替她擦拭额角的冷汗。
那盏铜镜被小心翼翼地供在案头,镜面幽暗,仿佛吸走了屋内所有的光。
她不敢问,也不敢哭,只能一遍遍低声念着:“小姐快醒来,您答应过奴婢要看到林府重光的……”
而林晚昭的意识,早已沉入一片血色洪流之中。
梦里,是无边无际的洪水。
滔天巨浪卷着断木残梁,冲垮屋舍,吞没村庄。
岸边浮尸成片,男女老少皆面目模糊,唯有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她,张嘴无声呐喊。
她想逃,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水势暴涨,淹没祠堂、冲垮城门、直扑京都。
每夜皆是如此。
直到第三夜,那些亡魂终于不再沉默。
“……三更不开闸……”
“……九曲必倒堤……”
“……水来时,无人念我名……”
低语如针,刺穿她的识海。
那声音不是来自一处,而是千百道残念交织,带着泥土的腥气、河水的寒意,还有临死前最后一口气的不甘与怨恨。
林晚昭猛地睁开眼。
冷月穿窗,正照在她脸上。
她剧烈喘息,胸口起伏如鼓,耳中仍有余音嗡鸣。
但这一次,她听清了——
三更不开闸,九曲必倒堤。
不是梦。是亡者的证词。
她挣扎着坐起,头晕目眩,几乎栽下床榻,却被一股执念死死撑住。
她咬牙撑着床沿,声音沙哑却坚定:“绿枝……取笔墨,还有……北境河防图。”
绿枝惊得跳起来:“小姐!您不能起身!孙老说——”
“我说了,取图。”林晚昭回头,目光如刀,“若我不起,明日整个九曲流域,都要被洪水吞了。”
绿枝哽咽着点头,飞奔出去。
不多时,一幅泛黄的绢帛铺展在案上。
那是林家祖传的北境河防图,因林家曾出资修堤,获朝廷特许管理“义渡闸”——春汛期间开闸泄洪的要冲之地。
林晚昭强撑着凑近,手指顺着河道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九曲弯处。
这里,正是洪水最容易决堤的咽喉。
她的指尖微微发抖。
不是因为虚弱,而是震惊——林家名义上只是协管义渡闸,实则闸门钥匙由族中长老轮流执掌。
可图上标注的最新记录显示:三日前,闸门检修,由“外聘河工”代为值守,领队姓贺,名九。
贺九?
她瞳孔一缩。
那个总是一袭青袍、面无表情、王崇山身边如影随形的密道掌钥人?
记忆瞬间翻涌——宗族审判那日,王崇山被捕时,贺九并未反抗,只是默默退入阴影。
他甚至没有看王崇山一眼。
可就在官兵拖走王崇山的刹那,他右手曾微微抬起,似要阻止,又似在确认什么……
原来,他不是忠仆,是伏兵。
林晚昭心头一沉,冷意自脊背蔓延。
她正欲再查,门外传来脚步声,沉稳而熟悉。
沈知远来了。
他一身青衫未换,眼底却布满血丝,显然也已三日未眠。
他手中握着一封密信,封口印着国子监火漆。
“我查清了。”他声音低而冷,“王崇山早在半年前便与北境水匪‘黑蛟帮’勾结。他们约定,春汛最大洪峰夜,炸毁九曲堤坝,制造溃堤假象,趁乱让私盐船队从水下密道直通内陆。沿岸粮仓届时必乱,正好劫掠。”
林晚昭盯着河防图,缓缓道:“不止如此。他们要的不是几船盐,也不是几座粮仓。”
沈知远一怔。
她抬眼,眸中寒光凛冽:“他们要的是——借洪水杀人。三州百姓,尽数葬身鱼腹,无人追责,无人作证。到时候,只说天灾,不言人祸。这才是真正的‘毁证灭迹’。”
沈知远心头一震。
就在这时,周夫子拄杖而入,白须微颤:“刑部已派员南下彻查盐引案,可……无人察觉堤防有异。朝廷只当是商贾内斗,贪利妄为。”
林晚昭冷笑:“他们眼里只有账本和官印,怎听得见死人哭?”
话音未落,林守仁怒气冲冲闯入,手中攥着一份急报:“刚收到的消息!九曲河段水位暴涨,汛情紧急!我这就命人上报府衙,请官军协防!”
“不可!”林晚昭厉声阻止。
满室皆惊。
她撑着桌角站起,身形摇晃,却一字一句清晰如铁:“若现在上报,贼人必提前炸闸。百姓来不及撤离,九曲三镇,一个都活不了。”
林守仁怒道:“那你待如何?等水来了再哭?”
“我们……先去堤上。”她抬头,目光如炬,“以祭河神为名,夜巡九曲堤,暗中布防。”
“荒唐!”林守仁拍案,“你一个女子,又无官身,凭什么叫动巡河兵?谁信你?”
室内死寂。
绿枝低头咬唇,周夫子闭目叹息,沈知远凝视着她苍白的脸,忽然开口:
“不是没人信。”
他上前一步,声音朗朗,如钟击夜:
“我信。因为我有证据——来自死者的证词。”
林守仁猛地抬头。
沈知远目光沉静,一字一句道:“林小姐所见所闻,非妖非幻。是亡魂未散,是冤屈难平。若这世间还有公道,那就该听一听——那些再也说不出话的人,究竟想告诉我们什么。”
林晚昭望向窗外。
夜色浓重,乌云再度聚拢,仿佛压向京都的天穹。
她轻轻抚过铜镜冰凉的表面,低声呢喃:
“你们想说的,我都听见了。”
“这一夜,我会去九曲堤。”
“你们……也来吧。”第43章 春雷未响
夜风如刀,割过九曲堤的荒草。
林晚昭提着一盏青瓷魂灯,足尖踏过乱坟间湿滑的苔石。
坟头无碑,只插着几根焦黑的木桩——那是往年水患后,官府草草掩埋的河工尸骨。
她知道,这些人死得不明不白,尸首被冲得七零八落,连魂魄都散在浊浪里,不得安息。
她跪在第七座无名坟前,指尖划破掌心,血珠滴落于灯芯之上。
火焰骤然一颤,由橙转青,幽幽燃起。
“我来听你们说话。”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一片叶落水面,“不是为了查案,不是为了复仇。是为了……让你们的名字,不再只是泥里的一个坑。”
七盏灯依次亮起,围成一圈,映得坟场如冥府前庭。
铜镜被置于中央,镜面起初混沌,继而泛起涟漪般的波纹。
风停了,虫鸣断了,连远处江流的咆哮也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掐住。
然后,亡魂来了。
不是声音,是画面。
镜中浮现深水暗流,铁索沉底,黑衣人潜行如鬼。
为首者一袭青袍,面覆寒霜,正是贺九。
他亲自将一包雷火药埋入“义渡闸”基座裂缝,动作精准如匠人雕玉。
一名手下低声问:“三更炸闸,可要留活口?”
贺九抬眼望向京都方向,眸光冷冽:“春雷响,门自开。人,一个不留。”
画面戛然而止。
林晚昭猛地睁眼,冷汗浸透后背。
她几乎是扑向绿枝,一把夺过纸笔,颤抖着写下密信:“巡河营统领亲启:义渡闸底藏雷,三更将炸,速封闸口,调兵围堤!林氏私兵已就位,共守九曲!”
“快!”她将信塞入油纸包,死死按在绿枝掌心,“骑最快的马,走暗道,不得经官驿!若遇阻拦……烧信,人必须到!”
绿枝咬牙点头,转身奔入夜色。
林晚昭却未松一口气。
她抬头望向堤岸高处那座破败的河神庙,香火早已断绝,唯有风穿梁柱,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她忽然一怔——那一瞬,她听见了。
不是亡魂低语,而是一缕执念的消散,如烛火熄灭前最后一缕轻烟。
有人放下了什么。
她眸光一凝,疾步奔向庙前。
香炉锈迹斑斑,她伸手探入炉底缝隙,指尖触到一块冰凉铜钥——密道掌钥人独有的信物,刻着“九”字。
贺九……留下了钥匙。
她握紧铜钥,指节发白。
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一种更深的痛楚在胸中翻涌。
她曾以为所有敌人皆面目狰狞,可有些人,披着黑袍行恶,心里却供着一座无法超度的坟。
“你欠的命,还了?”她喃喃,仰头望向奔腾黑水,“可你又背上了多少新的债?”
她没有追。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有些路,走得够远的人,不该再被拖回血里。
她转身,一步步走回堤上主阵。
三更将至,风雨欲来。
林家私兵已列阵于闸口两侧,披甲执矛,神色肃然。
巡河营的火把也自远处蜿蜒而至,与林家灯火连成一线。
林守仁站在阵前,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望着林晚昭走来,竟未再质疑,只低声道:“我调了三百私兵,粮草器械皆备。若真有洪水……我们能抢出三镇百姓。”
她微微一怔,随即颔首:“谢长老。”
沈知远立于堤畔,青衫染露,目光沉静如渊。
见她走近,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指。
“这一次,”他声音低缓,却字字如钉,“我们不是在翻案,是在救人。”
林晚昭心头一震。
是啊,她曾只想为母平反,只想揭穿王氏阴谋,只想让那些踩她头颅的人跪地求饶。
可今夜,她站在九曲堤上,背后是千百条性命,耳边是亡魂的呐喊,手中握着生与死的抉择。
她不再是那个躲在厢房听鬼语的孤女。
她是执灯者,是守夜人,是亡者与生者之间,唯一能听见彼此声音的桥梁。
她仰头望天。
乌云厚重如铁,却在某一处裂开一道细缝,月光如银线垂落,洒在她苍白的脸上。
就在这刹那——
她耳中所有的亡魂哀嚎,骤然止歇。
没有低语,没有哭喊,没有怨毒的控诉。
唯有一句清音,如风铃轻响,自遥远幽冥传来:
“……信你。”
她闭目,嘴角缓缓扬起,一滴泪滑落颊边。
而远山之外,密林深处,一道幽绿火光在岩壁裂缝中一闪而灭。
那不是人间的火。
它燃得无声,却仿佛地底巨兽睁开了眼,瞳孔中映着即将崩塌的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