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复印件上的“程记”钢印,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穿了陈医生精心维持的冷漠面具。
她灰败的嘴唇颤抖着,眼中最后一丝壁垒轰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被绝望淹没的空洞。
“进来吧。”她侧过身,声音嘶哑得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
公寓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陈旧纸张混合的压抑气味。
陈医生没有开灯,任由黄昏的微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
她将一个银色的U盘推到苏晚星面前,动作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
“他们叫它‘价值剥离疗法’。”陈医生垂着眼,不敢看苏晚星,“一种高效的洗脑,让人发自内心地相信,亲情、友情、爱情……所有无法量化的情感都是累赘,是阻碍个人价值最大化的负担。只有冰冷的契约,才是通往绝对自由的唯一路径。”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每个被策反的核心人才,都曾是我的‘病人’。他们在这里,亲手埋葬了过去的自己,完成了所谓的‘心理重置’。”
苏晚星拿起U盘,指尖传来金属的冰凉。
“这里面,是我备份的三百份档案。”陈医生的十指深深嵌入自己的手臂,“每一个编号,都对应着你那些信纸上的一个独特水印。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像我丈夫一样,被活生生抽走灵魂的躯壳。”
苏晚星没有多说一个字她紧紧握住U盘,转身离开。
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那间屋子里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回到“共信”基地,小九立刻接管了U盘。
数据洪流在屏幕上飞速滚动,一行行冰冷的代码背后,是一个个被精心设计的陷阱。
“老大,找到了!”小九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纯量资本’的筛选模型简直是魔鬼!他们优先锁定的目标画像非常清晰:童年时期亲情严重缺失、成年后经历过惨痛背叛、或者长期处于高压内卷的竞争环境。这些人,对信任和情感的感知本就脆弱,最容易被他们的那套歪理击穿!”
屏幕上弹出一个加粗的名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苏晚星的眼里——阿哲。
那个曾经跟在老吴身后,腼腆地叫她“星姐”的年轻技术天才,天晟集团最核心的代码构架师。
他正是那个被“影子资本”以“年薪五百万加海外绿卡”的优渥条件挖走的关键人物。
苏晚星的心沉了下去。
她是否该联系他?
如果他已经彻底倒戈,任何接触都可能暴露自己的底牌。
“不,他不一样。”一直沉默的老吴突然开口,他指着小九屏幕上另一片数据区,“如果他真心背叛,就不会在离开前,给‘天晟’的底层系统里留下一个隐蔽的后门程序。这个后门,只有他和我才知道,是我们的‘紧急通道’。”
苏晚星她立刻打开加密通讯频道,没有多余的寒暄,只以私人名义发送了一句话:“你哥的遗书,我读过。他说‘厨房不该有价目表’。”
这是阿哲和她提过唯一一次的私事。
他的哥哥曾是位很有天赋的厨师,却因不堪投资人的对赌协议和成本核算压力,最终选择结束生命。
厨房,是阿哲心中最后的温情之地。
等待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直到深夜,加密频道才传来回信,只有一个时间和地点:凌晨三点,城郊废弃的第三数据中心。
当苏晚星见到阿哲时,几乎认不出他。
不过短短数月,他眼窝深陷,面容憔悴,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被抽干了精气神的疲惫。
“他们给我看合同时,莫沉舟的助理就站在旁边,用一种看商品的眼神打量我。”阿哲的声音沙哑,“他说,‘纯量资本’不需要你的忠诚,只需要你的效率。”
他苦笑一声,眼眶泛红:“可我每次写代码,脑子里都会响起我哥在灶台前对我说的话。他说,‘这道菜的味道要慢炖,火候到了,香味自然就出来了’。而他们,只想要一份标准化的速食。”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固态硬盘,递给苏晚星:“这里面是我拷贝的隐藏日志。莫沉舟每个月都会召开一次‘纯粹交易评估会’,用一套算法,将每个核心员工的情感波动、人际交往、甚至家庭关系,全部换算成一个‘情绪风险值’。一旦数值超标,就意味着忠诚度下降,这个人就会立刻被替换掉。”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他们以为用钱买断了我这个人,但他们买断的只是我的雇佣合同。我给他们构建的每一个系统里,都埋下了一个反向追踪的‘心跳监测器’。只要系统运行,我这里就能收到脉冲信号。”
苏晚星接过硬盘,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回来吧,阿哲。‘共信’的厨房,永远有等你开饭的人。”
利用阿哲留下的“心跳监测器”,苏晚星的团队犹如一柄锋利的尖刀,悄无声息地切入了“纯量资本”的内部通讯网络。
一段莫沉舟在高级别会议上的内部演讲录音,被精准截获。
录音里,莫沉舟的声音冷静而傲慢,带着一种非人的理智:“文明的每一次巨大进步,都始于人与人之间摆脱了原始的互相依赖。情感是低效的、不稳定的。苏晚星的‘共信’,本质上是一种返祖现象,是对商业文明进化逻辑的公然违背。”
苏晚星听着录音,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让小九将这段录音最核心的部分剪辑成一个30秒的短视频,没有多余的画面,只有冰冷的声波图在跳动。
视频的结尾,她配上了一句直击人心的话:“他说眼泪廉价,可你哭的时候,是真的疼。”
视频被投放到数个业内社群和社交平台,像一颗引爆舆论的深水炸弹。
短短几小时内,转发量呈几何级数暴增。
无数曾被资本压榨、被KpI逼到深夜痛哭的职场人,在这句话里找到了共鸣。
就连几位以冷酷着称的投资圈大佬,也罕见地转发评论:“我们做资本,不是做反人类。”
舆论的洪流,也冲垮了陈医生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她看着视频下方成千上万条感同身受的评论,终于拨通了媒体的电话,声音颤抖却坚定:“我要公开一份实验档案。我曾‘治愈’过三百个人,也亲手毁掉了三百个家庭。今天,我要赎罪。”
当晚,“野食学院”的院子里篝火升腾,陆野正在举办一场特殊的“师徒夜话”。
他当着所有学员的面,将一份厚厚的对赌协议模板扔进火里,火苗瞬间窜起。
“从今天起,‘野食学院’的规矩改了!”陆野洪亮的声音响彻夜空,“每位新学员入学,都要和自己的师父同喝一碗‘净心汤’。我们不签冰冷的对赌协议,只签一份滚烫的‘手艺传承书’!”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苏晚星站在人群外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看到阿哲也坐在角落,双手紧紧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入碗中。
也就在这一刻,她脑海中的系统提示音悄然浮现:
【检测到大规模信任链接重构,‘信任裂痕感知’能力已升级——可预判‘情感剥离’的潜在干预节点。】
苏晚星的嘴角微微上扬,她轻声对身旁的老吴说:“他们用钱买断关系,我们就用时间重建信任。”
与此同时,纯量资本总部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璀璨灯火。
莫沉舟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上疯传的视频和不断跳出的负面新闻,缓缓摘下了金丝边眼镜。
他用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镜片,深邃的眼中没有丝毫怒火,反而透出一丝冰冷的审视。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会被空气吞噬:“她不是在建立一个组织……她是在创造一种信仰。”
而就在互联网的某个角落,一个由匿名的前“心桥咨询”患者组成的加密聊天群里,陈医生的公开忏悔视频被置顶。
沉默了许久的群组,第一次有了动静。
一个备注为“小禾”的用户,在对话框里,缓缓敲下了一行字,又删掉,删掉又重写。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发出了群里的第一条公开信息。
这条信息很短,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