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最终没能到达柳晴雯的手里。
初春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拍打在顺城县综合高中收发室的玻璃窗上。陈武桢的回信混在一堆试卷和通知单中,静静地躺在掉漆的木质窗台上。信封的一角被融雪浸湿,墨迹微微晕开,却依然能看清上面工整的字迹——高二(5)班 柳晴雯 收。
柳晴雯本该像往常一样,在午休铃响的第一时间就冲向收发室。可那天班主任突然把她叫到办公室,絮絮叨叨地谈了近半小时的月考成绩。挂在墙上的时钟指针走得格外刺耳,她盯着班主任不断开合的嘴唇,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封期待已久的回信,此刻正孤零零地躺在嘈杂的收发室里。
谈话一结束,她就小跑着穿过走廊。寒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钻进来,吹得她耳尖发红。推开收发室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她的心跳快得厉害,甚至没注意到指尖被冻得微微发抖。
窗台上的信件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几个低年级的学生嬉笑着离开,留下一地散落的纸张。柳晴雯蹲下身,把每封信都仔细检查了一遍,连地上的废纸团都没放过。她的指尖掠过冰冷的瓷砖,突然碰到一小片湿润——是融化的雪水,还是自己不知何时滴落的眼泪?
奇怪,明明应该有信的......她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味。收发室的老大爷叼着烟斗,瞥了她一眼:丫头,找什么呢?
没、没什么。她慌忙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走出门时,一阵穿堂风猛地灌进来,把窗台上最后几封信吹得哗啦作响。柳晴雯突然想起陈武桢上封信里写的等我照片,眼眶倏地发热。
雪下得更大了。她把手缩进袖口,低头走进风雪中。身后收发室的灯光昏黄温暖,却照不亮她脚下越来越深的脚印。那封没能收到的信,此刻或许正躺在某个垃圾桶底,被雪水慢慢浸透;又或者被粗心的学生随手夹进课本,永远成为某个陌生人书页间的秘密。
而三十公里外的陈武桢,此刻正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算着信应该到的日子。他们都以为只是错过了一封信,却不知道命运已经悄悄改写了故事的走向。
——信是被李建庚拿走的。
他早就盯上了柳晴雯的信箱。自从上次那封恐吓信(再偷信就剁了你的手!)之后,他确实老实了一阵子。可时间一长,那股扭曲的执念又爬了上来。尤其是看到柳晴雯每次收到陈武桢的信时,嘴角不自觉扬起的笑容,他就觉得胸口烧得慌。
凭什么?他捏着刚偷来的信,指节发白,她明明该是我的。
他躲进男厕所的隔间,粗暴地撕开信封,一字一句地读着陈武桢写的内容。越读,他的表情就越狰狞。
……你画的炸毛猫很像我们班主任……
……县里新到了流星牌圆珠笔,我记得你喜欢湖蓝色……
……如果可以的话,下次见面别再叫我不逮耗子的猫了……
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扎进他心里。他嫉妒得发狂,最后干脆把信撕得粉碎,冲进了下水道。
看你们还怎么联系。他冷笑一声,洗了洗手,若无其事地走出厕所。
……
《渐行渐远的两个人》
……
柳晴雯等了一周,两周,三周……始终没有等到陈武桢的回信。
转眼又是夏天了。
窗外的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教室老旧的风扇吱呀转动,却驱散不了六月的闷热。柳晴雯趴在课桌上,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颊。圆珠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一个又一个蓝色的小点,渐渐连成一片模糊的星空——就像那个和陈武桢一起看星星的夜晚,他说要给她写信时的眼睛一样亮。
第三十二天了。她在日历上又划掉一个数字,纸页被橡皮擦蹭得发毛。小五递来的冰棍在课桌上化成一滩糖水,就像她慢慢消融的期待。
说不定他家里有什么事呢?小五用课本给她扇着风。
柳晴雯盯着窗外晃动的树影,突然想起陈武桢总爱把信折成整齐的方形,边角都对齐得一丝不苟。那个连信纸折痕都要反复抚平的人,怎么会突然音讯全无?
叮——下课铃惊醒她的思绪。走廊上突然传来一阵哄笑,她看见几个男生把一叠信件当飞镖扔着玩。其中一封白色的信封在空中划出抛物线,啪地落在积水里。柳晴雯的心猛地揪紧,等冲过去才发现不过是张广告单。
回到座位时,她摸到书包夹层里那沓编号整齐的信封。最上面那封的落款日期还停留在春天,信纸边缘已经起了毛边。她突然把整叠信都塞进了课桌最深处,连带那本记满回信草稿的笔记本。
再也不写了。她在心里发誓,却在下节课走神时,不自觉地在课本扉页写满了陈武桢。
几十公里外的齐阳建筑学院附属高中,陈武桢正盯着黑板发呆。数学老师的粉笔头精准砸在他额头上,同学们哄笑起来。他窘迫地低头,发现草稿纸上全是无意识写下的柳晴雯。
放学时突然下起暴雨。陈武桢站在收发室屋檐下,看着雨水在水泥地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坑。他的倒影在水洼里支离破碎,就像怎么都拼凑不完整的思绪。
同学,你的信!管理员突然喊住他。
他心脏狂跳着转身,却只收到一张缴费通知单。
那晚宿舍熄灯后,他打着手电在被窝里写信。汗水把信纸浸出深浅不一的痕迹,像一场无声的雨。晴雯,你最近......写到这里他突然停住,手电筒的光圈里,几只飞蛾正疯狂撞击着玻璃灯罩。
与此同时,柳晴雯的窗口还亮着灯。她咬着笔帽,面前摊着崭新的信纸。写写停停,最后全都揉成纸团扔进纸篓。其中一个纸团滚到床底,隐约可见陈武桢你个大笨蛋的字样。
夏夜的月光透过铁窗,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们都不知道,在这个潮湿闷热的六月,他们的信正安静地躺在某个阴暗的抽屉里,被蟑螂啃噬出细密的齿痕。
……
六月的骄阳炙烤着校门口的柏油路,沥青融化的刺鼻气味混着蝉鸣在空气中浮动。李建庚蹲在小卖部斑驳的阴影里,汗珠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在水泥地上砸出深色的圆点。他叼着的香烟已经烧到滤嘴,烫嘴的焦油味让他皱了皱眉,却仍舍不得吐掉——这是用最后几块钱买的红塔山,专门用来贿赂门卫的。
传达室的铁皮屋顶在烈日下泛着刺眼的白光,老旧的收音机里单田芳沙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地飘出来。李建庚眯起眼睛,透过热浪蒸腾的空气,死死盯着那个掉漆的绿色信箱。他知道,再过二十分钟,柳晴雯就会像往常一样,穿着那条洗得发白的蓝裙子,小跑着穿过操场来取信。
他啐掉烟头,看着火星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渐渐熄灭。上周偷看的那封信里,陈武桢居然说要放暑假来看柳晴雯。这个念头让他的胃部一阵绞痛,像有把钝刀在慢慢搅动。
张大爷摇着蒲扇的身影在窗口晃动。李建庚抹了把脸上的汗,从兜里掏出那包捏得有些变形的香烟。塑料包装在他汗湿的手心里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低头闻了闻——还好,没被汗水浸透。
张大爷,忙着呢?他堆起笑脸凑过去时,刻意让声音显得轻快。传达室里的电扇嗡嗡转着,吹起桌上散落的信纸。他的目光像猎犬般精准地锁定了最上面那封——信封右下角那个工整的字刺得他眼角生疼。
又来找信?张大爷浑浊的眼珠斜睨着他,布满老人斑的手却熟练地接过烟盒。李建庚注意到老人指甲缝里积着黑色的污垢,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哪能啊,就是看您值班辛苦。他干笑着,余光瞥见张大爷把烟盒塞进了抽屉。那个掉漆的铁抽屉里,还躺着上周他的两包烟。汗水突然浸透了他的后背,校服黏在皮肤上,像层挣脱不开的茧。
张大爷吐出一口烟,忽然站起身:我去趟厕所,你小子别乱翻东西。
哎,您放心!李建庚咧嘴一笑,等张大爷一出门,立刻伸手把那封信抽了出来,迅速塞进自己的裤兜里。
——又得手了。
他快步离开传达室,躲进教学楼后面的小树林,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陈武桢的字迹映入眼帘:
晴雯:
已经三周没收到你的信了,是我哪里说错话了吗?……
李建庚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一种扭曲的快感从心底涌上来。
——看啊,他们的联系正在被他一点点切断。
他继续往下读,陈武桢在信里写了很多话,询问柳晴雯的近况,解释自己最近的学习压力,甚至提到如果你不想再写信了,至少告诉我一声。字里行间,全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掩饰不住的焦虑。
呵……李建庚冷笑一声,手指用力捏皱了信纸,急了吧?
他原本想直接把信撕碎,但转念一想,又把它折好,塞回自己的书包夹层里。
——他要留着,留着以后慢慢回味这种胜利的滋味。
……
正午的阳光毒辣地炙烤着校园,知了的嘶鸣声在燥热的空气中格外刺耳。李建庚后背紧贴着梧桐树粗糙的树皮,树荫投下的斑驳影子将他完美隐藏。汗水顺着他的太阳穴滑落,在脸颊上留下蜿蜒的痕迹,他却浑然不觉,眼睛死死盯着传达室的方向。
当柳晴雯的身影出现在林荫道尽头时,李建庚的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她今天扎了个松松的马尾,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白皙的颈间。蓝裙子的下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像一片忧郁的云。李建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手指深深掐进树皮里,木屑刺进指甲缝也毫无知觉。
哗啦——
传达室里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透过敞开的窗户,李建庚看见柳晴雯纤细的手指在一堆信件中快速翻找。她的动作一开始很急切,指甲不小心划破了某个信封,发出轻微的撕裂声。但随着时间流逝,她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几乎是在机械地重复着翻检的动作。
张大爷...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今天...没有我的信吗?
老门卫正陶醉地吸着那支红塔山,烟雾在他皱纹间缭绕。他眯着眼睛,头也不抬:有没有,你自己不都翻过了吗?
柳晴雯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李建庚看见她咬住了下唇,那个位置已经有一小块结痂的伤口——看来她最近经常做这个动作。她又低头检查了一遍,甚至弯腰看了看桌底。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单薄的背上,校服布料下的肩胛骨清晰可见,像一对即将折断的翅膀。
最终,她空着手走出传达室。李建庚注意到她的脚步有些虚浮,像是突然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把那一小块布料揉得皱巴巴的。这个熟悉的动作让李建庚的胃部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感——他太了解她了,每次失望时都会这样。
远处操场上的欢笑声随风飘来,衬得她的背影格外孤单。李建庚盯着她慢慢走远的背影,心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摸到裤兜里那封被揉皱的信,指尖触到信纸上凹凸不平的字迹。那些工整的钢笔字此刻正灼烧着他的皮肤,就像陈武桢那张在火焰中扭曲的笑脸。
活该...他低声咒骂,却不知道是在骂谁。树上的知了突然停止了鸣叫,四周陷入诡异的寂静。李建庚抬头看了看刺眼的太阳,突然想起去年冬天,柳晴雯收到陈武桢信时脸上绽放的笑容。那个笑容曾经像阳光一样,照亮了整个灰蒙蒙的教室。
而现在,他亲手掐灭了这缕阳光。
想到这里,李建庚的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他掏出打火机,金属外壳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一声,火苗窜起,将最后一点愧疚烧得干干净净。
等着吧...他对着柳晴雯远去的方向轻声说,很快你就会忘记他了。
树影婆娑中,一片枯黄的梧桐叶飘落,正好盖住地上那堆信纸燃烧后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