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炜深在楼下空荡的酒吧台边灌了半瓶不知道什么年份的烈酒，酒精灼烧着食道，却只觉得那点热意只顽固地停留在喉咙口，丝毫无法下行温暖他那颗像是被浸在冰水里的心绪。
他在空荡而华丽、处处彰显着财富与地位的客厅里烦躁地转了几圈，水晶吊灯冰冷的光辉映照着他同样冰冷的脸。
最终，他的脚步还是不受控制地、迟疑地挪向了二楼，停在了姑姑顾晴的卧室门外。
他在那扇雕花木门外站了许久，抬起手，又放下，反复几次。最终，他只是用指关节，极轻极轻地叩了叩房门，轻得几乎听不见。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死一般的寂静。
顾炜深犹豫了一下，手下微微用力，发现门并没有从里面锁上。他轻轻推开了门。
卧室里光线昏暗，只亮着一盏放在床头柜上的、灯罩低垂的台灯，在地上投下一小圈昏黄的光晕。
顾晴并没有睡。她甚至没有换下白天的衣服，就那样蜷缩在靠窗的一张单人丝绒沙发里，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精美却毫无灵魂的雕塑。
她侧着头，失神地望着窗外沉沉的、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侧脸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无比脆弱和苍白，白日哭肿的眼睛此刻干涸着，只留下浅浅的泪痕，如同干涸河床的遗迹。
“姑姑？”顾炜深的声音因为酒精和压抑而显得有些低哑，他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生怕惊扰了什么。
顾晴仿佛被从很远的地方唤回，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看到是他，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涟漪般的波动。
她极其勉强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泣还要难看的笑容，声音轻得像叹息：“是炜深啊……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顾炜深实话实说，他没有选择另一张沙发，而是很随意地、甚至有些粗鲁地就在顾晴脚边的昂贵地毯上坐了下来，长腿曲起，手臂随意地搭在膝盖上。
他没有看顾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眼前地毯上那些繁复却冰冷的花纹上：“过来看看你。还好吗？”
沉默再次降临在这对姑侄之间。但这次的沉默，不同于书房里与父亲对峙的紧绷，也不同于客厅里面对闹剧时的窒息，反而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无需多言的沉重默契。
“喝点吗？”顾炜深晃了晃手里顺手带上来的那半瓶烈酒，瓶身在昏暗光线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微光。
顾晴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力气：“不了……喝不下去，胃里堵得慌。”
她顿了顿，目光又飘向了窗外无边的黑暗，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夜幕，看到很久很久以前、早已褪色的时光。
“就是觉得……挺没意思的。真的，特别没意思。还好今晚温馨和温蒂没有看到……”
顾炜深没说话，只是仰头，自己对着瓶口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猛烈地划过喉咙，带来短暂却尖锐的刺激感，试图冲散那份盘踞不散的冰冷。
“炜深，”顾晴忽然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和遥远，像是怕惊醒了什么美好的幻梦，“我还记得以前的温玺，我真心喜欢他……”
顾炜深动作猛地一顿，握着酒瓶的手僵在半空，有些意外地转头看向姑姑。在他所有的记忆和印象里，姑姑和姑父温玺之间，似乎早已习惯了那种相敬如“冰”、甚至带着点互相厌弃的相处模式，他几乎无法想象，也无法将“真心喜欢”这个词，和他们两人联系起来。
顾晴似乎完全陷入了回忆的漩涡，苍白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虚幻的、脆弱的光彩，那是痛苦绝望中偶尔闪过的一丝回光返照般的温暖：“那会儿……他刚进公司没多久，还是个毛头小子，没什么根基，也不是现在这副油滑世故、满眼算计的样子。有点愣头青，但做事很认真，也很……真诚。”
她的眼神变得迷离，仿佛看到了那个久远的、穿着不合身西装的身影：“他会在公司楼下等我下班，等很久，就为了给我送一份他听同事说很好吃、排了很久队才买到的点心。会因为我随口说一句喜欢某个作家的某本书，就傻乎乎地跑遍全城所有的书店，去找最早的珍藏版本……”
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点极浅极浅的弧度，那是一个真正陷入爱情、被细心呵护过的女人才会有的表情，尽管那弧度短暂得如同错觉，很快就被更大的痛苦淹没。
“爸和妈，就是你爷爷奶奶那时候……其实也不太满意他，觉得他家世普通，能力也未必有多出众，给不了我助力。但我觉得……那些外在的东西都不重要。我看重的是他那个人，是他对我的那份好，是那份……傻乎乎的、却让人觉得无比珍贵的真心。”
“我们偷偷谈了很久的恋爱，”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久违的、几乎陌生的温柔，像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像所有最普通不过的情侣一样，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拌嘴，又会很快地和好，他会笨拙地哄我。他会瞒着我，偷偷准备生日惊喜，虽然每次都漏洞百出，轻易就被我识破……但我那时候，真的觉得……很幸福，心里满满的，觉得……自己没选错人，未来可期。”
那点微弱虚幻的光彩如同风中残烛，仅仅闪烁了片刻，便迅速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痛苦、迷茫和一种被彻底颠覆信仰的崩溃：“可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是他慢慢在公司里站稳了脚跟，手里有了点权力？是他开始接触到外面更广阔的世界、更多的诱惑？还是……还是这个家本身，就像一个大染缸，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漩涡，再干净、再纯粹的人进来，泡久了，也会被染得面目全非，被同化得冷漠自私？”
她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带上了压抑不住的泣音：“他开始越来越忙，应酬越来越多，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甚至不回来。身上的香水味、酒气也越来越杂，越来越陌生。我们之间开始无休止地争吵、冷战、互相猜疑……当初那份好，那份赤诚的真心，好像都被日复一日的失望和算计磨没了，消耗殆尽了，最后只剩下冰冷的利益衡量、无尽的冷漠和……令人窒息的距离。”
“我以为……有了孩子会好一点……”顾晴的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这次不再是白日里那种崩溃的嚎啕，而是无声的、缓慢的、绝望的心碎，每一滴都像是带着血，“温馨和温蒂出生的时候，我看着他抱着那么小、那么软的孩子，眼里是有光的，是有那种初为人父的喜悦和小心翼翼的……我以为……我以为他总会念着旧情，念着孩子们，念着这个家……总会回头……”
她猛地捂住脸，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哭声在寂静得可怕的房间里显得格外令人心酸：“可我没想到……他怎么就能做出这种事……还有一个那么大的孩子……他骗了我多久？在我满怀期待等着我们的孩子出生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在我为了这个家操心劳累的时候，他又在哪里？”
她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前方，像是在问顾炜深，又像是在问自己，问这无情的命运：“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当初那么好、那么真的一个人……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为什么那些曾经美好的、让我坚信不疑的东西，最后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一刀一刀……全都扎回了自己心上……”
顾炜深沉默地听着，手里的酒瓶被他捏得死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他看着姑姑痛苦得几乎蜷缩起来的身影，听着她破碎的、带着血泪的追问，心里那股邪火和恶心感再次猛烈地翻涌上来，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却不知道该向谁发泄，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残忍地意识到，在这个金碧辉煌、实则冰冷的豪门深宅里，被无情摧毁和牺牲的，远远不仅仅是利益、体面和所谓的家族声誉，还有那些最初或许真实存在过的、美好的、炽热的感情和信任。
他猛地放下酒瓶，玻璃瓶底与地面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笨拙地、甚至带着点僵硬，轻轻拍了拍顾晴不住颤抖的后背。他不擅长，也不会说什么熨帖的安慰人的话，搜肠刮肚，最终也只能干巴巴地、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挤出一句：“为了那种烂人，哭成这样……不值得。他不配。”
顾晴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里总是玩世不恭、叛逆不羁，此刻却显得有点无措的侄子，脸上露出一抹极其苦涩的笑容，混合着泪水，比哭还难看：“是啊……不值得……我知道不值得……可是，炜深，曾经的那些好，那些毫无保留的相信和托付，那些一起走过的日子……都是真的啊……”
她的声音低下去，充满了无尽的迷茫和哀伤：“怎么就……怎么就全都变了呢？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这个问题，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寂静的深夜，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深夜的顾家老宅，仿佛一个巨大而华丽的坟墓，安静地埋葬了太多不为人知的真心、早已褪色的爱情和无数个无声破碎的梦。
顾炜深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陪着姑姑坐在冰冷的地毯上，听着她断断续续的低泣，直到她哭得精疲力尽，酒精和情绪的巨大消耗最终让她昏昏沉沉地歪在沙发上睡去。
即使睡着了，她的眉头也紧紧蹙着，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睡颜充满了不安和痛苦。
顾炜深轻轻拉过一条薄毯，盖在姑姑身上。他蹲在旁边，看着姑姑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法舒展的容颜，心里那片巨大的寒意更加深重，几乎要将他冻结。
他第一次对父亲那句“我现在没有选择，是为了让你将来能有选择”的话，有了更复杂、也更沉重、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理解。
在这个看似赋予你一切、实则是巨大牢笼的地方，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纯粹、自由的选择。
所有看似美好的“爱情”和“幸福”，都可能只是包裹着糖衣的毒药，是未来某一天，在你最不设防的时候，精准刺穿你心脏的、淬了毒的利刃。
而他，顾炜深，又该如何避免重蹈覆辙？如何才能跳出这个仿佛被诅咒般的循环？
夜色，沉默地笼罩着一切，给不出答案。顾炜深满脑子都是顾晴还没睡着时说的话。
“炜深，”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历经巨大创伤后的、近乎绝望的清醒和急切，“听姑姑一句劝。”
顾炜深怔怔地看着她，被姑姑眼中那种从未有过的灼热目光钉在原地。
“你还这么年轻，人生的路长得望不到头。”顾晴的目光灼灼，里面盛满了看透世事的悲凉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担忧，“不要在这个家里待太久！不要像我们一样，被这个巨大无比、华丽却肮脏的染缸泡得太久，泡得失去了自己原本的颜色，变得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变得……麻木不仁，只剩下算计和痛苦！”
她的指甲几乎要掐进顾炜深的皮肤里，语气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你看看你爸妈，看看我，看看温玺……还有你爷爷奶奶，他们哪一个是真正快活自在的？哪个不是一辈子困在这个黄金打造的冰冷牢笼里，算计了一辈子，争抢了一辈子，也痛苦了一辈子，扭曲了一辈子？！到头来得到了什么？虚名？利益？可我们连最简单、最纯粹的快乐都早就丢掉了！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你还小，你还有机会！还有选择！”她紧紧盯着顾炜深的眼睛，目光锐利得像要穿透他的灵魂，仿佛要将这些用血泪换来的教训死死刻进他的心里，“不要管你爸给你规划的那些看似风光无限的路！不要被那些所谓的家族责任和虚无缥缈的荣耀绑架！你一定要想办法，拼尽全力也要走出去，离这里远一点，再远一点！去过你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去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爱你想爱的人，去做你真心想做的事！”
“钱、权、地位……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为了它们赔上自己的一生幸福和本性，不值得！真的不值得！”顾晴的声音里充满了泣血般的教训和深可见骨的悔恨，“姑姑这辈子……已经这样了，陷得太深，逃不掉了……为了温馨和温蒂，我也得继续在这个泥潭里熬下去……但是你不一样，炜深！”
她像是要将自己最后一点力量和希望传递给顾炜深，语气近乎哀求：“你一定要逃出去！千万别回头！千万别心软！答应姑姑，好不好？”
顾炜深看着姑姑眼中那近乎绝望的恳求和无边无际的悲哀，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心脏却在胸腔里剧烈地、疼痛地跳动着。
姑姑仿佛传递着一股灼热的、足以烫伤灵魂的力量，与他父亲不久前那番沉重冰冷、充满算计的“爱”形成了截然相反、却又同样令人窒息的对比。
在那双饱含泪水、充满了血泪教训和最后期盼的目光注视下，顾炜深仿佛被一种巨大的压力裹挟。
他重重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这个漫长而冰冷的夜晚，两份截然不同却同样沉重的“爱”与“劝诫”——一份来自父亲，以冰冷算计为外壳，内里包裹着扭曲的守护；一份来自姑姑，以血泪教训为底色，充满了绝望的希冀——如同冰与火，在他年轻而动荡的心灵里激烈地碰撞、交锋，留下了深刻而难以磨灭的印记。
在此刻，在这片被悲伤笼罩的深夜里，他向着眼前这个被伤得体无完肤、却依旧想保护他的姑姑，许下了一个关于“自由”和“逃离”的、沉重而模糊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