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国忠看着手中的密电稿,纸页在他指间显得格外沉重——这世上恐怕再没有比破译自己亲手编制的密电更荒诞的事了。他不得不蹙起眉头,手指无意识地在电文上轻敲,作出一副凝神思索的模样。
一旁的老陈早已心知肚明,却仍装模作样地推了推眼镜,将其中一份密电举到灯下细看,眉心的皱纹越拧越深。
怎么?有什么发现?毛局长敏锐地捕捉到二人的异常,急步上前追问。
局座,请恕我直言。陆国忠指尖点向密电纸上的编码,这两份密电的真正关键,并非加密方式有多么新颖,而在于密码本的选择。他刻意放缓语速,字斟句酌,对方使用的密码本相当刁钻,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电码层面做了革新。
说重点!毛局长不耐烦地挥手,到底该怎么破译?
局座,这一点至关重要。陆国忠神色凛然,我怀疑他们使用的根本不是中文密码本,而是某个小语种外语——比如朝鲜语,或是欧洲的意大利语。
娘个死匹!毛局长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盏叮当乱响,怪不得电讯处那群废物折腾了这么久!
局座,老陈立即会意,顺着陆国忠的思路接话,我完全赞同陆处长的判断。以我多年的破译经验,这套密码本的构造确实非同寻常。他指着电文中的几个特定编码,这些字符的排列方式,明显带着外来语的语法特征。
毛局长锐利的目光转向老陈:老陈,说说你的见解。
局座,老陈谨慎地欠身,依属下愚见,与其耗费精力破解这无解之题,不如集中力量锁定电台位置。这套密码对我们而言,根本就是死结。
唔...局长指节轻叩桌面,随即抓起电话:让电讯处徐处长立刻过来。
不到一分钟,徐处长推门而入,眼底布满血丝。见到陆国忠在场,他面色一沉,嘴角不自觉地往下撇了撇。
国忠,把你的分析再说一遍。局长示意。
陆国忠从容不迫地重复方才的推论。话音未落,徐处长原本疲惫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
原来如此!他猛地一拍大腿,我们全都钻了牛角尖!国忠老弟,你这一席话当真令人茅塞顿开。他转向局长,语气恳切:若真如陆处长所料,这密码确实无解。当务之急,是尽快定位电台。
局长审视着徐处长的反应,指间的雪茄缓缓转动。这位素来倨傲的电讯专家竟对陆国忠的分析如此信服,反倒印证了这个推测的可靠性。
既然如此,局长起身走到窗前,灰蒙蒙的玻璃映出他阴沉的面容,集中所有侦测力量,就算把上海滩翻个底朝天,也要给我揪出这个发报员。
他转身时,眼中寒光乍现: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敢在我们眼皮底下玩这把戏。
窗外,暮云低垂,整座城市仿佛都笼罩在一张无形的巨网之中。
黑色雪佛兰缓缓驶出保密局那扇沉重的铁门,如同墨滴融进浑浊的江水。毛局长伫立在办公室窗前,灰呢大衣的轮廓在暮色中凝成一道剪影。他鹰隼般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那辆轿车,直到它拐过街角彻底消失,才缓缓转过身来。
徐处长垂手立在办公桌旁,灯影在他额间刻出几道深痕。
“说说看,对陆处长方才那番高见,你怎么想?”毛局长的声音像浸了冰水。
“属下以为……有五成可能。”徐处长谨慎地措辞,“否则以电讯处的专业水准,纵使不能全盘破译,至少也该有所斩获。”
“剩下五成呢?”
“要么是共党太过狡诈……”他悄悄抬眼,试图从局长脸上捕捉一丝情绪,“要么就是陆处长在刻意误导,存心推诿。”
毛局长指尖的雪茄无声地碾过烟灰缸,火星明灭间映出他嘴角的冷峻:“这些车轱辘话,说了等于没说。”他忽然俯身,手掌重重敲在桌面,“我要的是证据!是那部电台的准确坐标!”
“是!卑职立即增派所有侦测车!”徐处长脚跟并拢,鞋跟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清脆,“就是把上海每寸土地都筛一遍,也定要揪出这只地老鼠!”
窗外忽然又一次传来乌鸦的啼叫,嘶哑的鸣叫声穿过双层玻璃,为暮色沉沉的办公室平添几分肃杀。
轿车驶离保密局所在的街区,融入上海午后的车流中。老陈掏出手帕,不停擦拭着鬓角的冷汗,布料很快洇开深色的水痕。
国忠,他压低声音,我瞧着...局长压根没信你那套说辞。
他当然不信。陆国忠专注地握着方向盘,指尖在真皮包裹上轻轻敲击,但这是唯一的缓兵之计。真要接下破译的差事,你我就摊上麻烦了。
老陈喉结滚动,下意识地环顾车窗外的街景:那电台......
我自有安排。陆国忠用余光瞥他一眼,把心放回肚子里,老陈。
正午的阳光透过挡风玻璃,在仪表盘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
大鑫洋行的经理办公室里,骆青玉正在核对账目,电话铃突然响起。她放下钢笔,拿起听筒,耳边传来那个熟悉而沉稳的声音。
骆经理,想咨询一下,贵行有没有适合婴儿吃的食物?
有的。您说的应该是婴儿辅食。她立即会意,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电话线,米粉、胡萝卜泥、鸡肉泥,都是瑞士进口的货品,只不过价格比较昂贵。
那行,麻烦每样准备三罐,下午送到民福里舍下。
好的,五点钟准时送达。
听筒落回座机,她在便签纸上记下二字,笔尖在纸面停顿片刻,又添了个问号。窗外传来有轨电车的叮当声,与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交织成这座城市午后的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