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另一家医院的特殊病房内,庞宁脸色苍白,双手被反铐在病床铁架上,下身缠满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远远望去,活像一具古埃及木乃伊。
姚胖子引着陆国忠走进了病房,陆国忠扫视了下庞宁,嘴角上扬,露出一丝轻蔑的表情。
一名便衣警员为陆国忠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床边。陆国忠沉稳落座,目光始终未从庞宁那张瘦削的脸上移开。
姚胖子吩咐手下撤出病房,只留下一名书记员记录口供。
“说说看,你和魏仲平之间的事。”陆国忠沉声开口。
庞宁默不作声,倨傲地将视线转向窗外。
“你不说,没关系。但你的上司小野寺,可没你这么固执。”陆国忠继续说道,双眼观察着庞宁的情绪变化。
庞宁脸色微变,他没想到陆国忠竟会提起小野寺。
“不只是小野寺,还有吴怀山——他可是什么都交代。现在,就看你的了。”
陆国忠的话让庞宁内心剧烈动摇。他并不怕死,只是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连命根子都赔进去了,却还在硬撑。
陆国忠忽然改口说起了日语:“你的顶头上司小野寺,此时应该已经登上返回日本静冈老家的轮船。”
一旁书记员看了眼正在窗户边抽烟的姚胖子,得到姚胖子的点头后,便放下了手中的钢笔。
“纳尼?”庞宁猛地转回头,震惊地看向陆国忠:“为什么他可以回国?”
“这就是交易条件,”陆国忠用流利的日语继续说道,“他交出潜伏名单,我们放他回家。”
“八……嘎……!”庞宁咬牙切齿地骂出声。他也想回到自己的家乡——鹿儿岛。
“你不该骂他,”陆国忠心中暗喜,感觉终于撬开了一道缝隙,“他是布局之人,你们只是棋子——这一点,你心里很清楚。”
庞宁沉默了下来。这个中国人说得没错——他确实只是一枚棋子,而如今,更已成为一枚废子。
“魏桑已经死了。”庞宁突然开口,面色沉静如水,“他识破了我的日本人身份,还亲自去查探了真庞宁的住处。”
陆国忠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悲恸,改用中文追问:“尸骨在哪里?”
姚胖子走到书记员身边,敲了下桌子,示意继续记录。
“他是红党!”庞宁突然情绪失控,用中文高声吼道,“我不明白!你代表的是重庆国民政府,为什么对一个红党的生死如此执着?”
“我代表的是中国政府!”陆国忠厉声喝道,“魏仲平是中国人——仅此一点,便已足矣!”
“好吧!”庞宁像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变得无精打采:“我可以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但我也有条件。”
“条件?”陆国忠冷哼一声“哼!你也配提条件?通过吴怀山秘密潜入军统情报处,在魏仲平住所围猎红党,继而又向红党提供军统情报,你居心何在?”
“间谍的下场是什么,我相信你比谁都清楚。”陆国忠面无表情的继续说道“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如实交代,或许还能多苟延几日。”
庞宁呆呆地看着陆国忠,许久后他突然开口道:“魏桑是个好人,他的尸骨就埋江湾机场边上的竹林里。”
“我的真名叫平田一郎,再不说的话,恐怕我都忘了这个名字。至于那个真正的庞宁早在今年三月就被小野寺秘密处决。”
“那认识真庞宁的人呢?”姚胖子插嘴问道
“庞宁是从满洲国到上海的流亡学生,在上海没有人认识他,只是吴怀山这边出现了纰漏,庞宁刚到上海后就租住在金神父路的一个亭子间,那里的房东和邻居都见过他。这个情况吴怀山并不了解,庞宁是在参加一个进步学生集会时被吴怀山发现并通知小野寺抓捕的。”
“小野寺难道不进行细致调查?”陆国忠追问。
“庞宁没有如实招供,说了一个假地址。加上当时战局不利,小野寺也是匆忙中实施的这个计划,也没太在意过多的细节。直到天皇陛下宣布战败的前两天,吴怀山才匆匆将这发现告诉了小野。”
“后来我被你们救出来,我就去了金神父路庞宁的住处,我对邻居说是庞宁的同学,但是庞宁租住亭子间早就租给了别人。”
“魏仲平呢?他是怎么发现你的?”姚胖子好奇地问着平田一郎。
“我和魏桑是去年年底认识,我以庞宁的身份进入精研株式会社工作,魏桑就是我的经理”平田一郎缓缓说道:“他的红党身份是吴怀山告诉我的,我刻意地接近魏桑,向他暗示我希望参加抗日的心念..........”
姚胖子在一旁冷笑道:“看不出,你还挺会演戏”
“我没想到,他竟然暗地里对我进行了调查,最终也去了金神父路.......”平田一郎说道,语气有些沮丧,“吴怀山就在他家弄堂里设了埋伏,就是9月二十几日,具体哪一天我忘了,吴怀山将魏仲平秘密抓捕,并送到江湾机场边的刑场实施了处决。”
说到此处,平田一郎神色黯然,垂下头似乎在忏悔,继而又说道:“你们那次从洋房救出的人里面,还有两个和我一样,都是潜伏者,也不知道他们的情况如何?”
“还有两个?”姚胖子瞪着小圆眼,有点不可思议。
看到姚胖子惊讶的神情,平田一郎似有所悟,朝着陆国忠吼道:“你是不是在诈我?你们手上根本就没有那份名单,小野长官也没有离开上海?”
姚胖子却是一脸笑意:“我们是也为你好,早说早投胎,免得吃苦受罪的。”
一直在静静聆听的陆国忠“噌”地站起身,叮嘱姚胖子继续审问,自己大步走出病房,来到医生办公室,请医生暂时回避后,他拿起电话直接拨通了于会明办公室的座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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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隆冬,寒风凛冽如刀,抗战胜利的喜悦早已被现实的严寒冻结。街市上行色匆匆的人们,裹着厚薄不一的棉衣,低头迎风而行。
黄浦江的风掠过龙华港,挟着湿冷的寒意,钻进虹桥路每一条弄堂的角落。
煤球和大米成了稀罕物,价高难求。民福里的阿嫂们又开始天不亮就去米店排队,她们挎着布袋子,口中呵出白气,眉宇间掩不住生活的愁苦。
孩子们穿着由大人旧衣改小的棉袄,袖口长出半截,仍在弄堂里追逐着稀薄的阳光嬉戏。
小诚诚戴着虎头棉帽,也兴高采烈地跟着邻家孩子们跑跳玩耍,仿佛寒冷与他无关。
老虎灶的小山东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天越冷,店里生意越旺,再加上还要为表妹翠翠张罗婚事——作为她在上海唯一的娘家人,他不出面实在说不过去。这一切让他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分头忙活。
玉凤也是一大早便开始忙碌。她去菜场买回一堆新鲜的肉、菜和鱼,打算在午饭前张罗出一桌地道的淮扬菜,招待一位特别的客人——小江护士。这是小江第一次正式来陆家做客,玉凤决心好好款待,也是给国全挣足面子。
国全的伤势恢复得很快,在医院住了五天便能出院。用姚胖子的话说,“全凭这小册老年轻力壮、身体能扛揍”。
这五天里,玉凤也没闲着,几次找小江护士谈心,最终小江爽快地答应与国全相处。反倒是国全自己有些自卑,总担心腿脚不便,耽误了人家姑娘。
小江却丝毫不介意。在她心中,国全虽然走路有些不便,却正直善良——这才是最珍贵的品质。
国全受伤的事,全家都默契地对陆伯轩守口如瓶,连诚诚都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小嘴巴。国全出院后,也是直接回了教会学校,没有回家。玉凤是怕阿爸知道后心急上火,反伤了身体。
只是陆伯轩近来总忍不住唠叨:国全怎么好久没回家看看了,是不是又在外面闯了什么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