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股强冷空气在上海徘徊了两日后,终于悄然离去。清晨,太阳早早探出大半个脸庞,看来今天会是一个温暖的日子。
“37度5,这位太太,孩子的烧已经退下来了。”一位护士从小诚诚腋下取出体温计,对着光线仔细查看水银刻度。
整整一天一夜,玉凤未曾合眼,她始终提心吊胆,生怕诚诚的病情真的会恶化成脑膜炎。陆国忠本想陪在她身边,却被玉凤劝回了家。
“姆妈,诚诚肚皮饿。”小诚诚望着隔壁病床正在吃早饭的小女孩,咽了咽口水,虚弱地说道。
“好,诚诚想吃什么?姆妈上街给你买。”
“我想吃小馄饨。”诚诚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脸向往。
玉凤刚要起身,却见主治医生大岛雄一带着两名实习医生走进了病房。
“今天的状态……很不错!”大岛用听诊器在诚诚胸前仔细听了一会儿,满意地点点头,用不太流利的中文对孩子说:“小家伙,你地……不可以吃馄饨。让你地妈妈……给你喝粥!”
玉凤本想道谢,可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别扭,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大岛看向发愣的玉凤,继续说道:“这位太太!今天……就给孩子喝粥。我们还要继续住院观察,你地明白?”
玉凤连忙点头。待大岛一行人快要走出病房时,她才终于轻声说道:“谢谢你,大岛医生。”
“不必客气,”大岛医生朝她微微欠身,眼神中露出一丝欣慰,“这是我应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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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凤姐!”翠翠拎着一个篮子站在病房门口朝里张望,见到玉凤在里面,便快步走了进来。
“诚诚,你好些没有呀?看看舅妈给你带什么来啦?”她一边说着,一边从篮子里取出一个饭盒,里面是热腾腾、黄灿灿的小米粥,又拿出一包橘子递给玉凤。
玉凤舒了一口气,感激地说:“翠翠,这小米粥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玉凤姐,你回家歇歇吧,我来陪诚诚。诚诚,让舅妈陪你好不好?”
“好!诚诚喜欢和小舅妈玩!”
“玩什么玩,都住进医院了还不老实。”玉凤轻声嗔怪了儿子一句,又转向翠翠笑道:“那就麻烦你啦,我回家收拾收拾就过来。”
笔墨庄里,陆伯轩正与前来探望的武诚义和郭大妈说着话。玉凤风风火火地走进店中,一见两位长辈,连忙笑着招呼:
“大伯、大妈来啦!我去烧水泡茶。”
“玉凤,孩子好些了吗?”郭大妈边问边跟着她走进灶披间。
“好多了,我让翠翠在医院陪着,回来收拾收拾。这店堂一天不打扫,就到处是灰。”
“真是辛苦你了,如今你阿爸腿脚不便,里里外外都靠你一个人张罗。”郭大妈叹息道。
“要是清明也能找到像你这样的媳妇,我就放心了。”
“丽丽不是也挺好的嘛?怎么,大妈对丽丽有意见呀?” 玉凤有些惊讶。
“人倒是挺好的,见谁都客客气气,”郭大妈说道,“我就是看不惯她整天花枝招展的。那旗袍的叉,哎呦,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跟你大伯都是农村逃荒出来的,没想到最后找了个这么时髦的姑娘做儿媳。”
“大妈您就知足吧!”玉凤忍不住笑起来,“能娶到丽丽这样的姑娘,那是清明大哥有本事,更是您家的福气呀!”
郭大妈最爱听人夸自己儿子,一听玉凤这么说,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那是,那是!俺家清明像他爹,外刚内柔的,的确招女孩子稀罕。”
这一老一少在灶披间里边忙边聊着,时不时传出玉凤清脆爽朗的笑声。
店堂里,武诚义压低声音对陆伯轩说道:“伯轩,你听说了吗?国民政府明年就要还都南京了。”
陆伯轩指了指桌上的《大公报》:“报上已经登了。”
“俺还听几个从北边来的人说,那边又不太平了,好像是国军跟八路军又打起来了。”
“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让老百姓过上安稳日子啊。”陆伯轩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俺老家菏泽如今成了八路的地盘,叫什么……根、根据地,”武诚义凑近了些,继续说道,“听几个回去过的老乡说,八路军在那儿分田分地,俺家几个亲戚都分到了好几亩田——他们祖祖辈辈可都是佃户啊。”
“俺也想回去看看,可清明的意思要再等等。他说眼下时局还不明朗,万一再打起来,怕我跟他妈有危险。”
陆伯轩捻着山羊胡,微微颔首道:“清明的顾虑是对的。《双十协定》墨迹未干,那位姓蒋的便又开始动作了。”
“想当年孙先生主张‘联俄、联共、扶助农工’,姓蒋的又何尝不是转头就推翻?多少红党被他砍了头——这人,从来不讲信义。”说到此处,陆伯轩顿了顿,朝门外谨慎地望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我倒觉得延安那位毛先生说话实实在在,是真为老百姓着想。就凭这一点,我看红党日后……必成大器。”
“他娘的!”武诚义一脸愤愤不平,提高嗓门说道:“伯轩你说得在理!俺也想加入红党,闹...闹啥命来着,就是找不到门路!俺家那小子又不争气,在国军当差还不如直接投靠了八路来的痛快。”
他这一嚷,吓得陆伯轩连忙摆手制止:
“诚义大哥,您小点声!隔墙有耳啊!”
正说着,玉凤端着茶水和一盘点心走了出来。一旁的郭大妈好奇地插话问道:“娴儿她爹,你要去做啥呀?什么门路不门路的?”
.......玉凤见三位长辈都已坐下闲聊,便拿起抹布打算擦拭货柜。就在这时,店外马路上突然驶来一辆绿色的军用卡车,稳稳停在了民福里的弄堂口。
玉凤眯起眼睛朝卡车望去,只见驾驶室跳下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国军军官,中等身材,军官帽檐下,面容如刀削般棱角分明。那人下车后先朝着笔墨庄看了一眼,然后便径直朝弄堂里走去。玉凤瞧着这人,觉得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卡车司机也跟着下了车,从驾驶室里提出几大包礼品,快步跟在那名军官身后,一同走进了弄堂。
玉凤摇了摇头,心想这大概是弄堂里哪户人家的亲戚上门拜访,便不再多想,继续低头擦拭货柜。她盘算着等做完午饭就去医院替换翠翠——总不能太麻烦她,翠翠明天还要起早上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