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还暑气蒸人的沪上,仿佛只一夜之间,便换作了宜人的秋凉。申城百姓最觉惬意的时节到了——早晚凉意渐生,需添件薄衫;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却又暖意融融,教人忍不住想多在日头底下站一会儿。
民福里的居民们逐渐回到了抗战前的生活节奏之中,最感快活的莫过于保甲长。如今他总算无需再两头受气,闲来还添了一桩新爱好——养鸟。每日清早,他便提着鸟笼四处溜达,逢人便夸他家的鸟儿灵巧:能学人言,还能哼几句戏文。
各家各户依旧将煤球炉拎到弄堂里生火。一到做饭时分,整条里弄便烟雾缭绕,恍若仙境——只不过这“仙境”需得行人掩住口鼻匆匆经过,若是不慎呛上一口,可实在不好受。然而那些阿嫂、大妈们却似天生不怕烟熏火燎,一边扇着炉火,一边聊着家长里短。每日都有说不完的新鲜话题,言笑之间,忙碌得不亦乐乎
国全的身子已大好,重新回到教会学校做校工。先前被陈家骗去的十五块大洋和那根险些叫他送命的大黄鱼,警局也悉数追回、归还了他。一拿到那根金条,国全想也没想,第一时间就交到了陆伯轩手中。他心下琢磨着,还是由阿爸代为保管最为稳妥。
陆伯轩并未多言,默默将金条收好。他心里已另有一番打算:想过些时日,若国忠得空,便一同去瞧瞧房产。也是时候为国全置办一处宅子了,将来成家立业,总得有个自己的根基。
阿彬也已从医院回到了民福里自己租住的小屋。经历了两次手术,他总算基本痊愈,只是伤口处仍偶尔会隐隐作痛。医生解释说,这是肠道仍在缓慢生长新组织所致——人总要吃饭喝水,肠道一边得蠕动工作,一边还要努力愈合,因此有时便会感到些微不适。最好的调养方式,便是每日进食流质,细细养护。阿彬在家中待不住,想着出去拉车做生意,被玉凤狠狠地说了一通,这才垂头丧气的回到自家小屋中,干躺着。
最是心绪难平的莫过于杨家姆妈。先前儿子杨立秋托人带话,说是中秋前后便能回家团聚,谁知如今中秋已过,仍不见立秋的身影。老太太终日长吁短叹,夜里睡不安稳,尽做些凶险离奇的噩梦;天一亮便忍不住去找玉凤诉苦,说什么昨夜又梦见立秋被日本人掳去了东洋岛国,从此母子天涯永隔……言之凿凿,仿佛亲历。
玉凤听得云里雾里,也不知该如何宽解才好。倒是陆伯轩一语道破其中关窍:
“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立秋平安归来,杨家姆妈所有心结自然烟消云散,不必过分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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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姆妈,诚诚想去外面玩一会儿嘛……”小诚诚跟在玉凤屁股后面,一遍遍地央求着。
“好好,你自己去玩吧!”玉凤正忙着给客人取毛笔,有些心不在焉地应道。
这些日子,玉凤依旧准时接送晓棠上下学。眼看时间还早,她打算先把晚上要炒的青菜洗好,省得到时手忙脚乱。
“陆伯轩,陆先生的信!”门外传来邮递员的喊声。
玉凤赶忙跑出店堂,一边接信一边问:“从啥地方寄来的?”
邮递员看了眼邮戳:“香港来的。”
玉凤一听是香港的来信,立刻猜到是顾曼莉寄来的。她匆匆走进店堂,却没见着陆伯轩的身影,又去他屋里寻了一圈,也不在。
“奇怪,阿爸人呢?”
此时的陆伯轩正拄着拐杖站在弄堂里,目不转睛地看着诚诚踢皮球。他实在是放心不下——最近左眼皮老是跳个不停。老话说“左眼跳财”,可接连经历了那么多风波,陆伯轩也不免有些神经质了。他暗自宽慰自己: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阿爸!”玉凤推开后门,这才瞧见陆伯轩的身影,“顾小姐从香港来信了。”
“哦?”陆伯轩难以置信地望向玉凤,直到看见她手中的信才接了过来。他小心地撕开信封,取出信纸仔细读了起来。
许久,他缓缓抬起头,轻声道:“看来……曼莉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说着将信递给玉凤。玉凤低头细看,才知顾曼莉已在香港成婚,对方原是香港大学的教师,如今他们计划举家迁往美国定居,十日后便要动身。更让她意外的是,顾曼莉已怀有三个多月的身孕,实在抽不出时间回上海接晓棠。她的大弟弟已成家立业,小弟弟则将随她一同赴美。
顾曼莉在信中深深表达了对晓棠的愧疚。她提出,若有可能,希望将晓棠送至香港,届时可带她一同前往美国;如若不便,也只好继续劳烦陆家照料晓棠。为此,她愿将民福里的那套祖宅过户到晓棠名下,手续即便远在美国也可通过邮寄办理。
读完信,玉凤一时怔然。世事难料,这般变故怕是顾曼莉自己也未曾预料。
“还是问问晓棠自己的想法吧,”陆伯轩叹息道,“若她愿意随曼莉去美国,就让国忠想办法送她去香港。”
“阿爸,侬舍得?”玉凤有些着急——她实在不愿晓棠离开这个家。
“怎么会舍得?”陆伯轩摇了摇头,目光怅然,“可曼莉终究是晓棠的养母。没有曼莉,又哪来今天的晓棠?”
放学回家的路上,玉凤将顾曼莉来信的事告诉了晓棠。晓棠顿时喜上眉梢:“我妈说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玉凤犹豫了一下,轻声道:“等回家你自己看信吧。”
黄包车刚停稳,晓棠便跳下车,飞快地跑进笔墨庄。
“师父,我妈的信呢?”晓棠笑靥如花。这些年,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妈妈。
陆伯轩默然将信递给她。随后跟进屋的玉凤,一脸担忧地望着晓棠。
晓棠兴冲冲地展开信纸,一字一句认真读起来。可没过多久,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师父……我妈这是……不要我了吗?”晓棠抽噎着问道,大颗泪珠滚落在校服上。
“你妈是想接你去香港,然后一起去美国。”玉凤连忙解释。
“可我不想离开师父,离开玉凤姐!”晓棠急得直跺脚,带着哭腔喊道,“我不想走!”
陆伯轩心中一阵酸楚。让一个不满十一岁的小姑娘做如此抉择,实在太过残忍——一边是日夜思念的养母,一边是抚养她长大的师父和玉凤姐。
“这样吧,晓棠,”他温声道,“既然你不愿离开,就写封信告诉你妈妈。她回来容易,你过去却难,何况你还是个孩子。相信等她过一两年在那边安顿好了,总会回来看你的。”
晓棠含着泪花重重地点了点头,自己找来信纸和笔,伏在书案上一笔一画认真地写起来。玉凤悄悄望去,只见小姑娘的泪珠不断滴落在信纸上,在空白处洇开一片片湿痕。她连忙取出自己的绢帕,轻轻走过去,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玉凤,侬准备一下....”陆伯轩说吩咐道:“等一会就带着晓棠拍几张照片,跟着信一起寄过去”
“好呃,阿爸!”玉凤连连点头:“等晓棠信写好就去,反正海格路上那家照相馆要开到夜里。”
......
殊不知,当晓棠再次见到顾曼莉时,自己早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此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