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民福里像提前过了年。三伏天里,竟有邻居煮了满满一大锅芝麻汤圆,挨家挨户分送给相熟的街坊,说是“心里甜了,嘴里也要甜”。
送到陆伯轩家时,一碗变成了两碗。玉凤推让不过,只得笑着收下。
“唉,这些年,老百姓把头都点酸了,腰也鞠弯了……”陆伯轩望着眼前那碗白生生的汤圆,声音有些发涩,“今朝总算……总算不用再看东洋人的眉高眼低了!真真是……熬出头了。”
玉凤的目光却落在阿爸那空荡荡的裤管上,心头一片酸楚:整整七年啊!阿爸丢了一只脚,国全腿上多了个透亮的窟窿,自己肋下断了两根骨头……这碗里的甜,分明是蘸着斑斑血泪咽下去的,哪里是开心?全是劫后余生的苦楚罢了。
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玉凤猛地从苦涩的思绪中抽回神,脸上迅速扬起“和旭”的笑容——只当是有客上门。没曾想,进来的竟是国全,身后还跟着一位面生的年轻姑娘。
“阿爸!阿姐!正好你们都在!”国全一脸春风得意,声音都透着喜气,“来来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姝娣,陈姝娣,我……呃,我女朋友!”
他热络地转向姑娘:“姝娣,这位是我阿爸。”又指着玉凤,“这位是我阿姐,也是我阿嫂,阿拉从小叫惯了,就叫阿姐。”
陆伯轩和玉凤飞快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诧异——国全这唱的是哪一出?这么要紧的事体,竟连半点风声也没透过!
玉凤反应快,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减,口中嗔怪道:“啊哟!国全侬啊,这么大的事体也不提前讲一声!家里一点准备都没,怠慢了怠慢了!”她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地招呼,“来,姝娣是吧?快请坐,快请坐!”说着便热情地引那姑娘落座
说完,又扭头朝后堂楼上唤道:“晓棠,侬下来一趟!”
小囡囡正在楼上温书。自从前日武小娴被郭大妈领回家去,她便少了能说体己话的伴,只得收了玩心,老老实实地做起功课。
“姐,我来啦!啥事?”小囡囡应声而出,脚步轻快地跳下楼梯,“咦?这位姐姐是……”
“这是你国全哥的女朋友,叫小陈姐姐就好。”
“小陈姐姐好!”小囡囡声音清脆,笑得眉眼弯弯。陈姝娣却只微微颔首,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玉凤俯身凑到小囡囡耳边,低声嘱咐:“去灶披间,把丽丽姐送来的苹果拣几个好的洗了拿来。”
小囡囡点点头,转身便去了后堂。
“姝娣,天热,喝杯凉开水解解暑。”玉凤殷殷招待着,又将一柄蒲扇递过去。
陈姝娣也不推辞,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一旁沉默许久的陆伯轩见状,赶忙示意玉凤再给她添一杯。
“国全,”陈姝娣却没接那第二杯水,只转头问男友,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方才那个小姑娘是啥人?怎么讲话带股东北腔?”
国全显然极为中意陈姝娣,见她发问,忙不迭地就要解释:“晓棠她是……”
话刚起头,就被陆伯轩一声有意无意的咳嗽打断了。陆伯轩不急不缓,将话头接了过去,温和地问道:“小陈姑娘,府上住在哪里?”
“林森西路,左家宅。”陈姝娣答得干脆。
“哦,那倒不算远。令尊令堂,是做何营生的?”陆伯轩接着问。
“阿爸是纸浆厂的工人,我也在纸浆厂做工。姆妈在家里,不做生活。”陈姝娣语速很快,边说边用力扇了几下扇子,仿佛不耐这燥热,也像不耐这盘问。她随即话锋一转,单刀直入:“我家里头姊妹五个,我是老大。阿拉姆妈讲了,国全要想跟我谈朋友,以后是要做上门女婿的。侬看同意伐?同意呢,阿拉就继续走下去;不同意,就算了。”
她一口气把条件和盘托出,然后便抿紧了嘴,目光直直地看向陆伯轩,等着回话。
一旁的玉凤正好借这个空隙,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姑娘。个子看来不高,人极瘦,透着一种精明的利落感。穿着倒是普通,一件浅蓝色的阴丹士林布旗袍。脸庞是尖瘦的,五官分明。
玉凤心里掠过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总而言之,这位陈姝娣姑娘,给她的第一印象并不太舒服。
“玉凤姐,苹果洗好了!”小囡囡端着一只搪瓷盆走了出来,里面盛着四个通红滚圆的大苹果。
玉凤忙挑了一个最大最红的递过去:“小陈姑娘,吃个苹果,解解渴。”
陈姝娣接过来,一双细长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她没看玉凤,反而扭头对国全惊叹道:“苹果是稀奇物事呀,老贵老贵的!我好几年没吃过了。侬家里蛮有铜钿嘛,苹果都吃得起。”
国全在一旁只是憨笑:“吃呀,吃呀,姝娣侬吃!”
陈姝娣便不再客气,旁若无人地大口啃起来,“咔哧咔哧”的脆响听得小囡囡都觉得牙酸。吃到一半,她像是忽然记起正事,转头朝向陆伯轩:“老爷叔,侬想好了伐?想好了就给我一句准话。”
国全也急着帮腔:“阿爸,侬倒是讲呀!”
玉凤见陆伯轩面色沉了下去,赶忙上前打圆场:“国全,让阿爸再多想想。小陈姑娘,今朝夜饭就留下来吃好伐?我去烧只烂糊肉丝,再煎几只荷包蛋,便当点,侬看哪能?”
陈姝娣眼皮都没朝玉凤抬一下,只淡淡甩出一句:“既然没想好,那就再多想两天。夜饭不吃了。”她站起身,“国全,阿拉走!”
国全一脸尴尬,朝陆伯轩拼命使眼色,指望父亲能松口。陆伯轩却只端起桌上的茶盏,慢悠悠呷了一口,眼皮耷拉着,全然不理会小儿子的焦急。
陈姝娣走到门口,脚步顿了顿,回头又朝桌上那剩下的三个苹果瞟了一眼,目光里透着明显的不舍。玉凤眼尖,立刻招呼国全:“国全,快,拿张纸把苹果包起来,给小陈姑娘带回去吃!”又提高声音朝门外道:“小陈姑娘,有空常来白相啊!”
陈姝娣头也不回,径直往外走。国全赶忙包好苹果追出去。
“姝娣,侬走慢点,我……我这脚有点跟不上,”平日挺直腰板的国全,此刻语气竟有些低声下气,“苹果侬拿好,带回去慢慢吃。”
陈姝娣瞥了一眼他递过来的纸包,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要不是看侬家里还有两个钞票,我会跟侬这只瘸子谈朋友?”说罢,一把夺过纸包,撂下一句:“有吃不吃猪头三!”........
笔墨庄里,空气一时凝滞,三人相对无言。还是小囡囡心直口快,打破了沉默:“玉凤姐,这个小陈姐姐,好像……好像有点不客气哦。”
玉凤苦笑了一下,轻声说:“阿爸,我去烧夜饭了。”她转身朝灶披间走去,走到一半忽地想起什么,回头问:“对了,诚诚呢?还在杨家姆妈家里玩?”
小囡囡点头:“嗯,我去叫他回来。”
这时,一直沉默的陆伯轩忽然长叹一声,那叹息沉重得像压了千斤担子:“唉………真是前世作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