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房大厅内,空气凝固,只有电台的“嘀嗒”声和纸张摩擦的窸窣在回响。
小野寺如同野外寻食的饿狼,背着手,在聚精会神监听的电讯专家们身后无声地踱步。金丝眼镜片后,那双锐利的鹰眼如同探照灯,冰冷而专注地扫视着每个人的手指动作、旋钮角度和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不放过任何一丝线索。
而于会明则截然相反。他深陷在角落宽大的沙发里,姿态悠闲得近乎慵懒,指尖夹着的雪茄升起袅袅青烟。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投向装饰繁复的天花板,仿佛眼前这场关乎生死的无线电围猎,与他毫无瓜葛。
此刻的陆国忠,心却像被架在文火上煎烤。虽然过去的十分钟里,耳机中捕捉到的信号都与魏仲平独特的手法相去甚远,但这短暂的平静反而让他更加焦灼。他太清楚了——只要魏仲平本人再次触碰发报键,以其风格之鲜明,面对这些上海滩顶尖的侦听高手,暴露几乎就是必然!
就在这时,一个坐在角落的陌生监听员猛地举起了手,声音带着不确定的兴奋:“小野课长!请您过来听听这个信号!”
小野寺步伐迅捷如风,瞬间移至那人身旁。他利落地将一个备用监听插头插入电台接口,戴上耳机,屏息凝神。几秒钟后,他果断摘下耳机,声音冰冷:“相似度七成,但指法细节不同。不是他。”随即侧头对随从下令:“记录这个频率,移交侦听室持续监控。”
陆国忠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不易察觉地吐出一口浊气。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指尖继续缓缓转动旋钮,在嘈杂的电波海洋中艰难搜寻。
突然!
一阵极其微弱、几乎被背景噪音彻底淹没的信号,如同濒死的心跳,断断续续地传入他的耳中:
“滴答.....滴滴滴.....滴答......”
这信号虽弱如游丝,但那独特的节奏韵律、那熟悉的指法习惯,如同烙印般刻在陆国忠的记忆里——是魏仲平!他在发报!
陆国忠的心脏骤然停跳!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几乎在同一刹那!
斜对面那个76号特工总部的侦听员,像是嗅到血腥味的猎犬,猛地高举手臂,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变调:“小野长官!快!您快来听听这个信号!绝对有问题!”
小野寺闻声,如离弦之箭般大步流星冲了过去!他一把抓过耳机扣在头上,凝神细听了仅仅数秒——那张原本阴郁紧绷的脸上,骤然绽放出一种近乎狰狞的狂喜笑容!
“就是他!换了频率,换了发报键,换了节奏……但骨髓里的习惯改不了!” 小野寺的声音因兴奋而微微颤抖,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猛地转向随从,厉声咆哮:“立刻!马上联系所有测向车!把频率发下去!我要在天亮之前,把他给我挖出来!快!!”
吼声未落,他已转身,如同发布总攻命令的将军,对着全场厉喝:“所有人!锁定这个频率!给我仔细听!每一个细节都不要放过!”
陆国忠的指尖瞬间冰凉。小野寺口中吼出的那个频率,正是他耳机里那缕微弱的、属于魏仲平的发报信号! 细密的冷汗,终于无法抑制地从他额头涔涔渗出。
魏仲平肯定在发一份长电文——已经过去整整两分钟,信号竟仍在持续。在场的侦听专家们纷纷点头,开始认同小野寺的判断。
“陆桑,你的意见呢?”小野寺审视的目光投向陆国忠,“南京的加藤少佐可是对你赞赏有加。”
“我不确定。”陆国忠坦然道,“指法的确和录音中的很相似,或者说基本一致。但录音里有三次明显的停顿,每次超过一秒;而这个人…是连续发报,毫无间隙。”他心知肚明,魏仲平发报时习惯抽烟,那停顿正是弹烟灰的间隙。
在场的几位主任都颔首认同。小野寺思忖片刻,也点了点头:“陆桑,你的观察很细致。不过,抛开这个停顿的细节,其他特征已经相当明显了。”
“小野课长。”一直窝在沙发里的于会明掐灭了雪茄,站起身,“既然目标已经锁定,我们警局的几位同仁,是否可以先行告退?毕竟都是各室的负责人,明天还有公务在身。”
“那是自然。”小野寺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不过,请务必严守机密!拜托了!”
一行人默默走出洋房,沿着小径来到停在路边的轿车旁。二室的老陈长长吁了口气,叹道:“做人难呢!到现在连顿晚饭都没捞到。”
“国忠,上我这辆车。”于会明招呼道。
两辆小车向东驶去。
车内寂静无声,于会明闭眼假寐着。眼看快到民福里,他突然开口:
“前面靠边,国忠家到了。”
陆国忠下车,向于会明道别。于会明只是摆了摆手:“早点休息!”
目送小车驶离,陆国忠立即快步朝武家烧饼铺走去。
幸好武清明今日不当值,正在家中帮父亲武诚义和面。一见国忠上门,武清明心猛地一沉——按纪律,陆国忠绝不该直接来找他,除非……出了大事!
清明迅速将陆国忠让进里屋。
“你怎么来了?有情况?”
“快联系魏先生!十万火急……”陆国忠压低声音,将洋房监听之事简明扼要道出。
武清明听罢,脸色骤变,一把抓过外衣:“国忠,你马上回家!后面交给我。”
陆国忠仍不放心,紧追一句:“务必告诉魏先生,千万别再亲自发报!宪兵队已经锁定他了!”
悄然离开武家烧饼铺,陆国忠独自走在寂静的虹桥路上。夜空中月光皎洁如水,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魏仲平的安危令他手心捏汗。他暗自估算:自小野寺下达命令至今,已过去整整三十分钟。以宪兵队电波测向车的速度,此刻,魏仲平的位置恐怕已被圈定在致命范围内了。
回到家中,陆国忠脱下警服,正要去灶披间寻摸点吃的,却见玉凤披着外衣,轻手轻脚地从楼上下来。
“还没吃饭?我给你下碗面,正好还有几个鸡蛋。”玉凤声音轻柔,催他去洗漱,“你先洗洗,等会儿就好。”
等陆国忠收拾停当回到饭厅,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菜汤面已摆在桌上。
玉凤看着丈夫狼吞虎咽,脸上不觉浮起笑意。忽地想起钱丽丽的事,忙将前因后果细细说了一遍。
陆国忠听得一怔,放下筷子:“是那个胖女人先辱骂钱小姐的?”
“可不是嘛!那女人嘴巴毒得很,钱小姐气不过才打了她一巴掌。幸亏阿爸当时出门,帮钱小姐解了围,不然……”玉凤想着那胖女人小山似的块头,心有余悸,“谁碰上不得吃亏!”
“那我明天得去道个谢。”陆国忠沉吟片刻,又对玉凤道,“不过这事还得看钱小姐的意思。玉凤,你是不知道,钱丽丽的舅舅可是上海税警团的参谋长!弄不好,明天黄文兴两口子就得抓起来。”
“抓了才好!”玉凤脱口而出,“省得民福里的邻居们整天提心吊胆。张师母家,不就是被他们祸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