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骨的寒冷,像是无数根细密的冰针,穿透了肌骨,直直扎进魂魄里。
沈清辞蜷在冰冷潮湿的草席上,身上那床破烂发硬的棉被,早已无法抵御这深宫寒夜的侵蚀。每一次呼吸,喉咙和肺部都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带起一阵阵无法抑制的、破风箱般的剧烈咳嗽。每咳一声,都牵扯着四肢百骸泛起针扎似的疼,眼前阵阵发黑。
破败的窗棂糊着发黄的窗纸,被寒风撕开几道口子,呜咽着灌进来,吹动了角落里积年的灰尘,带着一股霉烂腐朽的气息。
这里是冷宫,皇城里最肮脏、最被遗忘的角落。
曾几何时,她也是丞相府金尊玉贵的嫡长女,是京城最耀眼的明珠,锦绣堆里长大,何曾想过会落得如此境地?
意识在模糊与清醒间沉浮,过往的一幕幕,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她仅剩的生命力。
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六岁那场盛大及笄礼上。宾客盈门,珠光宝气,她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可就在那时,她那好妹妹沈清柔,端着一杯嫣红的果酒,笑靥如花地走来,口中说着祝福的话,脚下却“不慎”一绊,整杯酒液尽数泼在了她精心准备的,用云锦裁制、苏绣大家耗时半年才完工的华服之上。
“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沈清柔立刻红了眼眶,泪珠欲落不落,我见犹怜。周遭的窃窃私语和异样目光,如同芒刺在背。她记得自己当时的窘迫与难堪,更记得太子萧玹看向她时,那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怜悯,以及更深处的……厌弃。他扶住了“受惊”的沈清柔,温声安慰,却连一个眼神都未曾多给她。
蠢啊!那时的她,竟还以为是意外,还试图维持嫡女的风度!
画面一转,是父亲沈相那张威严却冷漠的脸。当她被诬陷与外人私通,败坏门风时,他甚至连查证都懒得,只是用那种失望透顶,仿佛看一件废弃棋子的眼神看着她,沉声道:“家门不幸,为保全沈氏清誉,你……好自为之。”
保全清誉?不过是为了讨好东宫,为了他那个更能光耀门楣的庶女罢了!
最后定格在眼前的,是沈清柔那张娇美如花,却淬着剧毒的脸。在她被废黜太子妃之位,打入冷宫前夕,沈清柔以胜利者的姿态前来“探望”。
她穿着只有太子正妃才能穿戴的凤穿牡丹宫装,环佩叮咚,居高临下地看着形容枯槁的她,声音甜美依旧,却字字诛心:“姐姐,你占了嫡女之位这么多年,享尽了本该属于我的尊荣,如今,也该还给我了。”
“你以为太子哥哥真心喜欢你?不过是因为你那死去的娘和外祖家那点势力罢了。如今,外祖家自身难保,你还有什么价值?”
“安心去吧,你的位置,你的夫君,还有沈家的一切,妹妹我都会……好好享用的。”
那笑声,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的耳膜。
恨!
无尽的悔与恨意,如同毒焰,焚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她恨沈清柔的虚伪狠毒,恨太子的薄情寡义,恨父亲的无情利用,更恨自己的有眼无珠,识人不清!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
她定要饮其血,啖其肉,将所受之苦,百倍奉还!所有负她、欺她、叛她之人,一个都不放过!
强烈的执念支撑着她涣散的意识,直到肺腑间最后一丝气息被剧痛攫取,黑暗彻底吞噬了她。灵魂仿佛脱离了那具瘦骨嶙峋、污秽不堪的躯体,轻飘飘地浮起,冷眼看着那曾经的锦绣堆成的皮囊,如今化作一摊无人问津的腐肉。
血债……必要血偿!
……
剧烈的撕扯感传来,仿佛魂魄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大力量强行拖拽,投入一片温暖的混沌。
“咳咳!”沈清辞猛地睁开了眼睛,胸口因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
没有预想中的冰冷和恶臭,鼻尖萦绕的,是清雅熟悉的暖香,是她用了多年的冷梅香饼的味道。
入眼是绣着繁复缠枝莲纹的锦帐顶端,用的是最上等的软烟罗,光线透过,柔和而明媚。
这是……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手,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莹白纤细、指甲圆润透着淡淡粉泽的手。没有冻疮,没有劳作留下的薄茧,更没有垂死前的枯槁。
这不是她的手,这……这是她十六岁时的手!
“小姐!您终于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满是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沈清辞猛地转头,看到了一张熟悉又带着些许稚嫩的脸庞,她的贴身丫鬟半夏。
半夏眼睛红肿,显然哭了不止一次,此刻却满是激动:“您都昏睡大半个时辰了,及笄礼马上就要开始了,夫人那边都派人来催问过两次了,可急死奴婢了!您要是再不醒,奴婢就只能去禀告老爷了!”
及笄礼……
昏睡……
沈清辞的心脏骤然紧缩,然后狂跳起来!一个荒谬又让她血液沸腾的念头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
她猛地坐起身,动作快得甚至有些踉跄,不顾半夏的惊呼,赤着脚快步奔到梳妆台前。
黄花梨木雕花的梳妆台上,放着一面光可鉴人的菱花铜镜。
镜中,清晰地映出一张脸庞。
眉眼如画,肌肤胜雪,唇不点而朱,带着十六岁少女独有的饱满与鲜艳,明艳得如同初绽的海棠。只是那双原本应该清澈灵动的杏眸里,此刻却盛满了不符合年龄的震惊、茫然,以及……历经沧桑死寂后,重新燃起的、冰冷刺骨的火焰。
她伸出那只白皙的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指尖传来温热的、充满弹性的触感。
是真的。
她不是在做梦。
她,沈清辞,回来了。回到了她十六岁及笄礼的这一日,回到了所有悲剧尚未开始的时候!
镜中的少女,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入骨的弧度。眼底所有的惊涛骇浪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幽深得令人心悸。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亦是对着这即将天翻地覆的命运,无声低语:
“回来了……真好。”
“这一世,我才是执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