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在房间里蔓延,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嬴娡自以为伪装得天衣无缝,却不知那骤然紧绷的眼皮和刻意放缓的呼吸,在清醒的赵乾眼中,如同掩耳盗铃。
他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知道她醒了,也在害怕。
等了片刻,见她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赵乾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宿醉后的沙哑,却并无责备,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平静,甚至……一丝几不可察的关切?
“别装睡了,”他直接戳破,语气算不上温柔,却也不冷硬,“快到吃饭的时候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依旧不太好的脸色,补充道:
“你再不吃东西,胃受得了吗?昨天喝了那么多酒。”
这话与其说是催促,不如说是一种基于常识的提醒,甚至带着点无奈的意味。他没有追问缘由,没有斥责她的失态,只是将重点落在了最实际的问题上——她的身体。
“……”
嬴娡的心猛地一跳,被他直接点破,装不下去了。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究是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线有些模糊,对上的,是赵乾那双深邃的、看不出太多情绪的眼眸。他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厉声质问,这反而让她更加不知所措,心虚地移开了目光,不敢与他对视。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最终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赵乾见她醒了,也没再多言,径自起身,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又走回来,递到她面前。
“先喝点水。”
他的动作自然,仿佛昨夜那个狼狈照料她、为她收拾残局的人不是他一般。但这种刻意的“正常”,反而让嬴娡心中更加五味杂陈。
她接过水杯,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水流划过干痛的喉咙,带来一丝舒缓,却无法平息内心的波澜。
他为什么不问?
是觉得没必要,还是……他也心虚?
赵乾原本是打算问的。
他守在一旁等她醒来,就是想听听,究竟是什么天大的理由,能让她做出昨夜那般疯狂的举动。他甚至在心里预演了几种可能的质问方式。
可当他看到她紧闭双眼时那细微的颤抖,看到她醒来后闪烁不定、始终不敢与他对视的目光,看到她捧着水杯时那副心虚又强装镇定的模样……
他看得出来,她在逃避。
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和抗拒,仿佛他即将问出口的问题,会揭开她一层血淋淋的皮,或者……会触碰到某个连她自己都无法面对的真相。
到了嘴边的话,便这样咽了回去。
他就不问了。
追问一个明显在害怕、在躲闪的人,除了将她逼到更深的角落,激起更激烈的反抗或更彻底的沉默,又能得到什么?或许能得到一个敷衍的谎言,或许连谎言都没有,只有更深的隔阂。
他向来不喜做无用功,更不擅长处理这种细腻又拧巴的情感纠缠。
既然她不想说,那他就不问。
这份突如其来的“体贴”,并非源于温柔,更像是一种基于利弊权衡的放弃。一种看清了沟通无望后,选择维持表面和平的务实。
他将那份好奇与疑虑重新压回心底,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仿佛昨夜种种,连同此刻这微妙的僵持,都只是一场不必再提的意外。
“起来洗漱吧,膳厅应该备好了。”他转过身,语气平淡地交代了一句,便不再看她,开始整理自己的衣物,将空间留给她。
不问,不代表不在意。
只是他选择了另一种更沉默、也更符合他性格的方式,去面对这场“由她”掀起,却又被她紧紧封闭的风波。这份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让嬴娡感到不安,因为它意味着,那些问题并未消失,只是沉入了更深、更不可测的水底。
的确,不知有多久了,两人未曾像现在这样,单独坐在一张桌上用饭。
菜肴精致,碗筷洁净,侍立的丫鬟也被赵乾提前挥退。偌大的膳厅里,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一种几乎凝滞的、怪异的气氛。
没有争吵,没有冷言冷语,甚至没有明显的敌意。
但就是怪怪的。
咀嚼声、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在此刻都被放大了无数倍,清晰得令人尴尬。两人都低着头,专注于自己面前的碗碟,仿佛那白米饭里藏着什么绝世文章。
目光偶尔会有不可避免的交汇,却又像触电般迅速弹开,各自若无其事地移向别处。想开口说点什么,哪怕是“这汤不错”之类的废话,都觉得突兀,仿佛会打破这种脆弱的、用沉默构筑的平衡。
嬴娡小口地吃着,味同嚼蜡。她能感觉到赵乾的存在,那么近,却又像隔着一层无形的、厚厚的琉璃。昨夜他沉默的照料和今晨欲言又止的放过,非但没有让她感到轻松,反而像欠下了一笔不知如何偿还的债,让她坐立难安。
赵乾亦是如此。他惯常的沉默在此刻显得格外沉重。他知道问题还在那里,像房间里的一头大象,两人却都默契地视而不见。这种刻意的回避,让最平常的吃饭,都变成了一种煎熬。
这顿饭,吃得无比漫长,又无比安静。
是一种充满了未言之语、未解之结的,怪异的安静。它比争吵更让人难受,因为它清晰地丈量着两人之间那道尚未愈合的裂痕。
膳厅里那令人窒息的安静持续了许久,嬴娡只觉得每一口饭菜都难以下咽。她偷偷用眼角余光瞥向赵乾,他依旧是那副沉静用餐的模样,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种无形的隔阂让她心里发慌。
她知道自己昨夜的行为过分,也知道早上的逃避显得懦弱。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两人之间的关系只会比之前更加冰冷。
必须做点什么。
这个念头驱使着她。她鼓起勇气,拿起公筷,目光在几碟菜式间逡巡了片刻,最终夹起一块他平日里似乎并不讨厌的清蒸鱼腩,动作有些僵硬地,放到了他面前的碟子里。
做完这个动作,她立刻收回手,低下头,心跳如擂鼓。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道歉?为昨夜醉酒?可那只是表象,真正的缘由她无法启齿。
关心?问他味道如何?又显得太过刻意和生硬。
解释?她更是不知从何说起。
于是,她只能抬起头,对着他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甚至带着点傻气的尴尬笑容。笑容里包含了歉意、试探、讨好,以及浓浓的无措。
整个动作和表情都透着一股 “我知道这样很怪,但我真的想缓和关系,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的笨拙。
她没有说话。
所有的言语都卡在了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了那个无声的、夹菜的动作,和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赵乾的动作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碟中那块多出来的鱼肉上,又抬眼看了看嬴娡那副窘迫又期待的模样。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眉梢。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将那块鱼肉夹起,送入了口中。
依旧是无言。
但那股凝滞的、怪异的气氛,似乎因这个笨拙的示好和默然的接受,而被撬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至少,沟通的尝试,以一种极其含蓄的方式,开始了。
那块被默默接受的鱼肉,并没能成为打开话匣子的钥匙。
接下来的时间里,膳厅里依旧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嬴娡几次偷偷抬眼,想从赵乾脸上找到一丝可以接话的情绪,但他始终垂着眼眸,吃得专注而迅速,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必要的任务。
她夹起的那块菜,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只是激起了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随即又恢复了原状。
直到饭毕,赵乾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
嬴娡的心也跟着提了一下,期待着他或许会说些什么,哪怕只是对菜品的评价。
然而,赵乾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掠过她,语气如同知会一个不太相熟的合伙人,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先去忙了。”
说完,不等嬴娡回应,他便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膳厅,将一室的寂静和那份刚刚升起又迅速跌落的期待,留给了她。
“……”
嬴娡独自坐在桌前,看着满桌几乎没动多少的菜肴,心里空落落的。
他接受了她的示好,却依旧关闭着沟通的门。
他不再冷暴力相向,却用这种客气而疏离的“正常”,将她推得更远。
“先去忙了”。
多么正当,又多么令人绝望的理由。
她所有的努力,似乎只换来了从“冰冷”到“客气”的转变。而这看似前进的一小步,实则像是筑起了一道更高、更光滑的墙壁,让她连着力点都找不到。
这顿食不知味的饭,终究还是在无声中开始,在无言中结束。关系的修复,道阻且长。
难道她真的不做点什么吗?
任由这段关系这么僵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