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界又迎来一场新的光潮。
火山脉深处的火息从地底缓缓上涌,薄薄的焰雾在岩城上空铺开,像一层温暖却带着压迫的幕。族中钟纹被一点点敲响,回音沿着石墙与火纹传开,唤醒整个火神族。
这一天,看上去跟往常并无不同。
只是岩姒睁开眼时,心口忽然有一瞬空落。
她昨夜几乎没怎么睡。
烬夭就睡在她榻边的小榻上,缩成一团,像一条随时会被惊醒的小火兽。中间醒了好几次,每一次都是被梦中的影焰惊到,伸手去抓什么,指尖挥在空里,带出一丝凉气。
岩姒每次都会伸手轻按在她背上。
只要那只手还在,烬夭的呼吸就会一点点安稳下来。
现在,她轻轻起身,收回自己的火焰。烬夭还在睡,睫毛上沾着一点昨夜未干的湿意。
岩姒站在榻前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指在她眉间点了一下。
“多睡一会。”
她低声说,“今天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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焰息朝会照常举行。
火殿大门打开时,岩姒和岩煜并肩而立,走上长阶。族中各脉、军部、火术院的人都在殿前列队,火纹整齐,气息严整。
赤璃站在赤羽军前列,眼睛盯着岩姒,看着她一步一步往上走,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她明知道今日的重要。
长老们昨夜已经定下——
从这一光潮起,岩姒正式进入“光殿继承者”的培养程。
那意味着更高的地位、更重的责任,也意味着她会被放到更耀眼的位置上去。
而所有不被认可的东西,都将自动被排除在光之外。
火殿内,岩炎君与岩瑶后端坐在上首。
仪式很隆重,却没有太多花哨的辞藻。火神族向来重实不重虚。
火纹照亮整座殿堂,长老宣读族规、职责、火神之约——这些话岩姒从小听到大,如今再次在她耳边流过,却忽然多了一层重量。
“自今日起,光殿继承者将参与族中重大议策,修尽火术,兼理军政。”
长老抬眼看向她:
“火族之光,不止照己。”
岩姒垂眸应下。
那一刻,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能感到身后那些火纹、火焰、火河般的期盼与压力,一层一层压上来。
她没有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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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结束后,长老们带她熟悉新的职责、阵图、议堂。炎宿拿出厚厚的火律简册和旧战例,让她从今天起,每一光潮都要读懂一部分。
“你要记住的,不止是如何放火。”
炎宿声音平静,“还要记住,什么时候不该放。”
岩姒点头,她心里明白这些话的重要。
她只是没说——
有些东西,就算不放火,也会被烧得支离破碎。
她在殿中走了一圈,看过各处,又站在高台之上俯视整个火神城。
火河自远方流来,岩城以之为轴,火族人的日常被细细铺开:有人在熬炼火石,有人训练,有人守卫,有人在小巷里交换食材与笑声。
这一切,都像一张巨大的网,要把她牢牢绑住。
岩姒指节轻轻搭在栏杆上,指间火纹随着心跳一明一暗。
“殿下。”炎宿站在她身旁,忽然问了一句,“你可惜吗?”
“可惜什么?”
“从此以后,你走的路只有一条。”
炎宿看着远处的火河,“往上走,往前走,往光处走。”
岩姒想了想,笑了一下。
“那也要有人在后面帮我看着影子。”
她顿了顿,又说:“不然我会走不稳。”
炎宿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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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静院另一头,烬夭从梦魇里惊醒。
她坐起来,身上冷汗未干,呼吸乱了一阵。眼前一度分不清这是火神族还是混沌裂缝。
直到她看见房中那一盏小火灯,灯罩上刻着岩姒小时候亲手划的火纹,心才慢慢落回身体里。
床边没人。
烬夭低头,看到自己外袍换成了干净的薄衣,肩上还搭着岩姒的一块披肩。披肩上残留的气息让她心里一紧又一松。
“……她走了。”
她抿了抿嘴,掀开被褥下床。
院里很安静。远处火殿方向传来钟声与仪式的回响,烬夭站在廊下,抬头望过去,只能看到高处那片火光。
她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昨晚长老们说话她听得不全,但“光殿继承”“职责”“未来”这些字,她都听懂了。
那些字离她很远。
却像一条条绳子,把岩姒越拽越往上提。
烬夭收回视线,低头看自己的手。
指尖还有昨夜留下的青痕,影息被镇压在体内,安静却不驯服。
她很清楚,自己不属于这里。
她来自混沌,身上带着所有人都厌恶的气味。
可她抬头时,眼里仍有一线倔强:
——就算不属于这儿,至少,她想靠近岩姒一点。
哪怕,只多靠近一步。
**
这一天的后半段,两人的日程,彻底分开。
岩姒被安排在火神殿和火术院之间穿梭,听讲律例、阅战例、观火阵、记祭火程序。每一个环节都有人领着她走,教她哪里该停、哪里该看、哪里该说话,哪里只能沉默。
她被放在光最强的地方,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打转。
烬夭则被安排进火族医馆后面的小院。
名义上是“让她养伤、调息”,实则是方便监视。
来回看门的火侍换了班,炎霜偶尔进来给她诊息,语气温柔,眼神里没有恶意,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怜惜。
“你别碰外头的火阵。”炎霜叮嘱她,“那些火不是用来玩的。”
烬夭点点头。
“姒殿下忙得很,”炎霜又轻声补了一句,“她若有空,肯定会来看你。”
“我知道。”烬夭低声说。
她的声音很小,但眼睛是亮的。
她乖乖坐在小院一角,背靠着墙,看石砖缝里的火纹,看远处火河的影子。但她实际在等——等一双她已经很熟悉的脚步声。
一直等到火河换了一重颜色,天上火幕渐渐暗下来,小院门口才传来轻轻的响动。
烬夭猛地抬头。
岩姒站在门口,肩上披着仪式后的轻甲,火纹压得她整个人收着那种光,却仍挡不住眉眼之间的明亮。她一看到烬夭,脸上的疲惫就松了一块。
“夭夭。”
烬夭跑过去,脚步在门口被自己硬生生收住。
她有一瞬间想扑过去,又忍住,只在岩姒面前停下半步。
“你……你怎么才来啊?”
岩姒笑了一下:“他们抓着我讲了一整天怎么当火神。”
烬夭抿了抿嘴:“那你想当吗?”
岩姒似认真地想了想:“想啊。”
烬夭心口一沉。
岩姒却接着说:“这样我就能管更多事啦。”
“管谁?”
“管那些欺负你的人。”她说得很轻,却很认真,“只要是你不喜欢的,我都能管。”
烬夭怔了几息。
然后她抬头看了岩姒很久,终于小声说了一句:
“那……你也管管你自己吧。”
岩姒愣了一下:“我自己?”
“嗯。”烬夭低头,手指踢着门槛边缘的火纹,“别走太远。”
岩姒听懂了。
**
夜更深了一层。
火殿上方的火幕收拢,城中火灯一盏盏点亮,像平铺开的星。
岩姒送烬夭回到医馆小院门口。
两人都没有急着说话。
院门与长廊之间有一小段空地,红石铺成,火纹在石下沉睡着。灯光落下时,人在其上走过,影子会被拉得很长。
岩姒站在廊下,背后是殿中投来的光,火纹沿着她的脚尖延伸出去,像一条铺好的路。一切都在告诉她:往前走,就会越来越亮。
烬夭站在院门前,背后是安静的小院和高墙。
火光照不到她整张脸,只照到她的一半,另一半隐在暗处。
从旁边看过去——
就像两个人,真的站在光与影的两端。
岩姒忽然开口:“以后我会更忙。”
烬夭握着门环的手指收紧了一下:“那你……还会有时间来吗?”
“会。”岩姒没有想,“你在这儿,我就会来。”
烬夭垂下睫毛,轻轻“嗯”了一声。
她没有挽留,也没有抱怨。
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岩姒转身,沿着那条被火光照亮的长廊,一步一步往前走。
岩姒走得不快。
她能感觉到身后烬夭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背上。
长廊尽头的火殿越来越近,光越来越亮,人声渐渐隐约传来,都是族人叫她的称呼、未来要面对的职责。
她没有回头。
只是抬脚,再往前迈了一步。
那一刻,火纹在她脚下亮起来,火光铺成一条笔直的路,延伸向整个火神族的未来。
而在她身后,小院门前灯火昏黄。
烬夭站在原地,没追上去,也没走回院里。
她的影子被廊下火灯拉得细长,在红石地上与岩姒拉出的那道影交叠,又慢慢分开。
如果有人从高处往下看,会看到一幅很简单的画——
一人朝着火殿深处走去,脚下光明铺路;
一人站在院门前,望着那道背影,影子顺着光而生,长长地拖在她身后。
她不知道。
光也不知道。
那被拉长的影子,本就是同一个人。
命运在这一刻,只是轻轻往前推了一下。
所有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
〈光影谣〉· 火神古歌
(卷一终章歌谣)
光生焰,焰生明,
明落大地照群生。
影随光,光随行,
形在前头影在身。
光可盛,影可沉,
盛极则缺,沉久则生。
一念裂,两心分,
光走天途影守门。
凡有光处必有影,
凡有影处必恋明。
若问光影何时并?
待到火息回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