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穿过林梢,带着苗疆特有的湿润草木气息。十几道目光聚焦在刘远洋身上,有警惕,有审视,也有劫后余生的茫然。那苗人首领的问题,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等待着回响。
刘远洋迎着对方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心知此刻任何闪烁其词都可能招致更大的误解。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连日奔波的疲惫与紧张,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以官话回应,语速放缓,确保对方能听懂:
“我们是从北边来的行路人,为避祸端,欲往山中寻一安身之所。途经此地,见官兵恃强凌弱,心中不忿,故而出手。并无他意,更非官府探子。”
他言辞恳切,神态坦然,没有寻常汉人见到苗人时或倨傲或畏惧的神色。常五在一旁,也用苗语补充了几句,大致说明了他们是与苗寨有往来的商人朋友,并非歹人。
那苗人首领,名叫龙峒,是前方黑苗寨的猎头(相当于寨中勇士头领)。他盯着刘远洋看了半晌,又扫了一眼地上官军遗落的零星物品和血迹,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他能感觉到,这几个人身手不凡,尤其是那使弹弓的汉子(常五),准头力道惊人,若真是官府的人,刚才大可以配合官兵将他们一网打尽,没必要多此一举。
“汉人,狡诈。”龙峒依旧用生硬的官话说道,但语气中的敌意减退了些,“但你们,出手相助,黑苗,记恩情。跟我们来。”
他不再多言,示意族人搀扶好伤员,转身便向寨子的方向走去。这便是一种变相的接纳,至少是允许他们进入寨子范围。
刘远洋与常五对视一眼,稍稍松了口气,带着两名漕帮弟兄,默默跟在了苗人队伍的后面。
通往寨子的路隐藏在藤蔓与巨石之后,异常险峻。吊脚楼依着陡峭的山势层层叠叠,以粗大的毛竹和坚实的木材搭建,底部悬空,上面住人,下面往往圈养牲畜。寨子周围设有简陋却有效的竹木栅栏和了望台。此时已是傍晚,炊烟袅袅升起,夹杂着米饭和某种腌制食物的香气。
他们的到来,引起了寨中一阵小小的骚动。许多苗人,尤其是妇孺,从吊脚楼中探出头来,好奇而警惕地打量着这几个陌生的汉人。孩子们躲在大人身后,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龙峒直接将他们带到了寨子中央,一座比其他吊脚楼更为高大、门前悬挂着牛头骨和彩色布条的竹楼前。
“在这里等。”龙峒吩咐了一句,便独自走进了竹楼。
片刻之后,他引着一位老者走了出来。老者身形干瘦,披着一件色彩斑斓、绣满奇异图案的苗服,头上缠着厚厚的黑色布帕,布帕上插着几根鲜艳的雉鸡翎。他脸上布满皱纹,眼神却异常清澈明亮,仿佛能洞穿人心。手中握着一根盘得油光发亮的藤杖,杖头镶嵌着一颗不知名的兽牙。
这位,便是黑苗寨的寨主,阿普(苗语中对长老或头人的尊称)龙沙。
龙峒用苗语快速地向龙沙叙述了方才的遭遇。龙沙静静听着,目光不时扫过刘远洋四人,最后停留在刘远洋身上。
“远来的客人,”龙沙开口,竟是颇为流利的官话,虽然带着口音,但字正腔圆,“感谢你们出手,救了我的族人。山林里的规矩,有恩报恩。你们可以在寨中歇脚,治伤,用饭。”他的声音苍老而沉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多谢寨主收留。”刘远洋躬身行礼,态度不卑不亢。
龙沙微微颔首,对龙峒吩咐了几句。龙峒便安排人带常五等人去安置,并为受伤的漕帮弟兄处理伤口(方才混战中有一人被刀锋划伤了手臂)。而刘远洋,则被龙沙单独请进了那座最大的竹楼。
竹楼内部空间宽敞,地面铺着竹席,中央是一个火塘,塘内的火焰跳动着,驱散着山间的寒意与湿气。墙壁上挂着弓箭、兽皮,以及一些用竹篾、藤条编制的器具,造型古朴而实用。
“坐。”龙沙指了指火塘边的竹凳,自己则在主位坐下,拿起一个竹筒,喝了一口里面的液体,一股浓郁的酒香弥漫开来。
刘远洋依言坐下,心中警惕,但面上保持平静。
“年轻人,你不是普通的行商,也不是逃犯。”龙沙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看着他,语气肯定,“你的眼神里有东西,和那些只知道逐利或者怕死的汉人不一样。你身上,有‘灵’的气息。”
刘远洋心中微震,不知这“灵”指的是什么,是智慧?还是他穿越者的独特灵魂印记?
“寨主慧眼。”刘远洋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模棱两可地回应,“在下确实有些不同于常人的经历,如今遭人迫害,流落至此,只求一片安身之地,绝无对贵寨不利之心。”
龙沙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转移了话题,指着火塘上方悬挂的一个正在缓缓转动、带动一个小风扇(用于将炊烟导出)的竹制机构问道:“你看那个,如何?”
刘远洋抬眼望去,那是一个利用火塘上升热气为动力的简易自动风扇,结构巧妙,虽然简陋,却暗合空气动力学原理,能持续不断地缓缓转动。
“巧夺天工。”刘远洋由衷赞道,“利用热力差驱动,无需人力,可持续排烟,设计极为精妙。此等智慧,令人敬佩。”
龙沙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转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寻常汉人见到这个,要么不屑一顾,要么不明所以,能一口道破其原理并真心称赞的,极少。
“这是祖辈传下来的小玩意儿。”龙沙语气缓和了些,“我观你言行,似也通晓格物之理?”
“略知一二。”刘远洋谨慎地回答。
龙沙沉默片刻,又道:“官兵近年来,对山林的侵扰愈发频繁。索要贡赋,强征劳力,甚至觊觎我们祖传的猎场和药山。今日之事,绝非偶然。你们汉人内部的争斗,为何总要波及我们这些山野之人?”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无奈与愤懑。
刘远洋听出了弦外之音,这位寨主并非不通外界事务,反而对局势有着清晰的认知。他心中一动,或许这是一个机会?
“寨主,权贵贪欲,如无底之渊,非一族一地之祸。”刘远洋斟酌着词句,“在下虽力薄,却也知团结互助,方能自保。贵寨若有需相助之处,在下或可略尽绵力,譬如……改良守寨器械,或制作些更便利的生活工具,以报收留之恩。”
他没有直接提传授技艺,而是以报恩的名义,提出具体的帮助。
龙沙闻言,眼中精光一闪,握着藤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杖身,似乎在权衡。火塘中的火焰噼啪作响,映得两人脸上明暗不定。
良久,龙沙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
“客人,你先在寨中住下。至于你能做什么……让我看看你的诚意和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