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远洋的南行之路,并非孤身一人。两名面无表情的差役手持公文,与其说是护送,不如说是押解。他们走的是官道,但选择的路线却颇为迂回,仿佛有意让他领略一番这大周江山的“辽阔”与“艰险”。
离了熟悉的北方,天地间的色彩陡然浓重起来。初时还是枯黄与雪白交织的平原,越往南,山势便愈发陡峭连绵,官道在群山间蜿蜒,像一条抛入绿色巨浪中的细绳。空气也变得粘稠湿润,吸入肺中带着一股草木腐烂与泥土混合的腥甜气息,这便是北方人谈之色变的“瘴气”了。
差役显然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线,对沿途的驿站、关卡极为熟悉,但也仅止于此。他们与刘远洋几乎无话,每日只是按程赶路,催促休息,像两个负责搬运一件特殊货物的傀儡。刘远洋乐得清静,他将这漫长的旅途当作一次难得的实地考察。
官道两旁,时见村落。与刘家坳周边依靠手艺和山田的村庄不同,这里的村落大多更为贫困。低矮的茅屋,衣衫褴褛的孩童,田间劳作的多是面黄肌瘦的妇人老人。他注意到,这里的水车形制古老,效率低下,灌溉全凭人力肩挑手提。织布机更是笨重不堪,发出的声响滞涩,织出的多是粗糙的土布。
在一处靠近驿站的村落歇脚时,他看见几个老匠人正在修补一条破损的溪边水碾。那水碾的轴承磨损严重,转动起来吱呀作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老匠人用的还是最传统的榫卯和藤条捆绑,对于磨损的轴部,只能反复用木楔加固,治标不治本。
刘远洋驻足看了片刻,忍不住上前,指着轴承部位道:“老丈,此处若加一个铁皮衬套,中间留隙填入油脂,或可更耐磨,转动也省力些。”
那老匠人抬起头,露出一张被岁月和辛劳刻满沟壑的脸,狐疑地打量着他这个穿着虽不华贵却明显是外乡人打扮的陌生客,又看了看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官差,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警惕和畏惧。他摆了摆手,含混地嘟囔了几句刘远洋听不太懂的土话,便低下头,继续用力敲打着他的木楔,不再理会。
刘远洋怔了一下,随即了然。自己身后站着官差,在这等偏僻之地,平民百姓对任何与“官”字沾边的人和事,都怀着本能的不信任与疏远。他心中暗叹,不再多言,默默走开。然而,那老匠人修补时,手下几个看似随意却暗合力学支撑的点,却让他心中一动——这民间,自有其传承已久的、朴素的智慧。
旅途劳顿,风餐露宿。越往南,气候越是湿热,蚊虫滋生。一名差役不慎染了时疫,上吐下泻,高烧不止。另一名差役也慌了神,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若是死了人,他们回去也无法交代。
刘远洋主动上前,查看了病情。他虽非医者,但在刘家坳时,为了应对匠人可能出现的各种伤病,也曾深入研究过草药典籍,尤其注重对本地常见疾病的防治。他记得在之前路过的一片山林里,见过几味能清热祛湿、止泻镇痛的草药。
“二位官爷在此稍候,我去去就回。”他对那未染病的差役说道。
那差役将信将疑,但眼下也无计可施,只得由他去了。刘远洋凭借记忆,迅速采回了所需的草药,又寻到水源洗净,找了个破瓦罐煎熬起来。药汤灌下,过了几个时辰,那染病差役的病情竟真的稳定下来,高热渐退。
经此一事,两名差役对刘远洋的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虽仍不多话,但眼神中的戒备与冷漠消减了不少,途中休息时,甚至会给他多分一点干粮。
利用这稍缓的关系,刘远洋开始有意无意地向他们打听岭南、特别是桂州那边的情况。从差役零碎、有时甚至带有偏见和夸张的叙述中,他逐渐拼凑出桂州督造署的轮廓:那是一个位于边陲、不受重视的衙门,主要负责地方官用器具、以及部分边境军堡设施的修缮营造,油水不多,事务繁杂。署内匠人多是本地招募,或是各地犯事被流放而来的罪匠,技艺水平参差不齐,管理也颇为混乱。
“刘……刘工师,”那曾被救治的差役,语气生涩地用了这个称呼,“桂州那地方,蛮荒得很,当地的俚人、僚人,不服王化,动不动就闹事。督造署的差事不好干,您……您好自为之。”
刘远洋点头谢过,心中却无多少惧意,反而升起一种奇异的期待。一个混乱、不受重视、却又汇聚了各地匠人和少数民族技艺的地方,岂不正是“精研版”技艺最佳的试验田和隐藏地?
渡过波涛汹涌的大江,穿过遮天蔽日的原始丛林,路越来越难走,人烟也越来越稀少。当官道旁开始出现用奇特的吊脚楼组成的村寨,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料和不知名花果的气味时,刘远洋知道,岭南到了。
他终于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抵达了此行的终点——桂州城。
眼前的城池,与他想象中的边陲重镇相去甚远。城墙低矮,部分地段甚至可以看到坍塌后草草修补的痕迹。城门口守卫的兵士穿着破旧的号坎,无精打采。城内街道狭窄泥泞,两旁房屋歪歪扭扭,各种听不懂的语言、古怪的服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混乱而又充满异域生机的景象。
按照公文指示,他找到了位于城西角落的督造署。那是一座比周围民居稍好一些的院落,但门楣上的牌匾已经漆色斑驳,门口连个值守的人都没有。
刘远洋深吸了一口这湿润、陌生而又自由的空气,整理了一下因长途跋涉而显得狼狈的衣衫,迈步走了进去。他的到来,没有引起任何波澜,就像一滴水汇入了浑浊的江河。
他知道,在这片看似蛮荒的土地上,一场新的、无声的耕耘,即将开始。而晋王和京城的视线,暂时已被这千山万水阻隔,这给了他宝贵的喘息与布局之机。南国的雨季,漫长而缠绵,正是万物滋长,根茎深扎的最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