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缝下的纸条已被取起,置于灯前。烛火微晃,照出纸上字迹细密工整,无署名,却列三条线索:户部某主事虚报修河银两,工部员外郎收受营造商贿款,礼部书吏篡改贡品名录。林昭未唤人,只将纸条翻转,背面空白,无印无痕。
他吹熄灯芯,起身推窗。夜风入室,案上纸页轻颤。天刚蒙蒙亮,街巷尚静,唯有更夫余音远去。昨夜宫中赐爵,今日百官当值,朝局如常,但暗流已动。那紫袍老臣拂袖而去的背影,不是孤例,而是信号。
林昭换衣束带,召来亲随,低声吩咐:“取我奏本匣来,再备马车,半个时辰后出发。”
亲随领命退下。他坐回案前,提笔蘸墨,在素笺上逐条抄录密报内容,又从柜中取出一叠旧档——乃是早年在浙东任职时留存的账册副本。其中一笔修河款项流向,与此次户部所报数目相差三百七十两,经手人正是那主事亲信。他将两份文书并排对照,用朱笔圈出三处关键节点,随后封入函中。
马车备妥,林昭登车直赴宫门。晨雾未散,六部衙署已陆续开印。他在殿外候旨,不多时内侍传出话,天子准其以御史衔“兼察六部政务疏漏”,特许调阅相关卷宗。
圣意既下,权柄初立。
林昭归府即闭门谢客,召集两名旧属——皆曾随他在岭南查案,行事稳妥。他分派任务:一人持密令往都察院调取近三年弹劾未结之案,重点查工部营建类;另一人秘密联络浙东旧友,请其速寄当年河工报销细目。末了,他叮嘱:“不求快,只求实。一字差错,便成死局。”
两日后,证据渐齐。工部员外郎王某确于去年冬收银五百两,由一家营造坊经手,而该坊名下三处官宅修缮均虚增工料;户部主事张某所报河银,多出部分流入其弟私产;礼部书吏虽低品,却因掌管贡单誊录,多次调换地方进献珍物名录,为京中权贵置换私货。
三案互不相干,却有一共通之处:涉案之人皆曾依附裴党要员周崶。周崶虽已在边疆败绩后贬黜,然其门生故吏仍盘踞各部,隐若网罗。
林昭凝视名单良久,终提笔拟奏。
他未动高层,仅劾工部员外郎一人,罪状详列,附证人供词三份、账册七页。奏本末尾写道:“小吏舞弊,固可诛;上官失察,亦难辞其咎。今法度不行,非独一人之过,实积弊日久所致。”言辞克制,却锋芒暗藏。
次日清晨,奏章呈递御前。天子览毕,未加批驳,仅交由都察院议处。消息传出,朝中微震。六部官员多有耳闻,私下议论纷纷。有人称林昭此举乃“借题发难”,也有人说他“新爵加身,急于立威”。
午后,林昭乘轿至都察院。谢允已在偏厅等候,见他进来,起身相迎,却不言语。二人落座,茶未入口,林昭便道:“浊水须引清渠,先开一道口子。”
谢允目光微动,低头吹了吹茶面浮叶,缓缓道:“口子开了,洪流若倒灌,持锹者恐难立足。”
“所以不能只靠一人持锹。”林昭望着窗外庭院,“得有人肯一同掘渠。”
谢允默然片刻,放下茶盏:“工部这案子,我已命人接手。三日内,当有回文。”
林昭点头,起身告辞。
第三日起,局势骤变。兵部一名郎中率先上书,指林昭“越职权侵部务”,称御史监察百官,却不应插手六部日常政务;刑部两名员外郎联名附议,言其“以风闻言事动摇国本”;户部更有十余人聚于值房,拟就联名折,指责林昭“挟功自重,扰乱纲纪”。
一时间,“新贵骄横”之说甚嚣尘上。街头巷议,竟有百姓传言林昭欲揽六部大权,图谋不轨。
林昭闭门不出,连谢绝三次同僚宴请。府中仆役只知他日夜伏案,灯火常明至五更。无人知晓,他正梳理一份《六部积弊陈情表》——自嘉和八年至今,凡因拖延、贪腐致民生受损之案,共二十三起,涉及灾粮延误、河道溃堤、冤狱难申等事,每一条皆附原档摘录与受害人名录。
第四日清晨,天色微明。林昭着蟒袍,乘车直抵都察院。门前已有数名官员等候,见他下车,纷纷避让,无人施礼。
他径直走入大堂,将文书交予值吏:“此为《六部积弊陈情表》,请呈都察院诸公共议。”
值吏迟疑:“是否需具名?”
“具名。”他答得干脆,“林昭。”
堂内众人闻声侧目。有人冷笑,有人低头避视。一名老御史翻开首页,只读一行,脸色便沉了下来。
林昭未停留,转身离去。步出石阶时,晨光洒在肩头,蟒袍金线映出淡淡辉色。身后喧哗渐起,但他未回首。
行至街口,轿夫正待上前,忽听身后急步声逼近。
一名年轻吏员追出大门,手中捧着一页抄件,声音发紧:“林侯!这份……这份关于去年兖州赈粮被扣的事,您是从何处得来的原始勘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