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透进首辅府的窗棂,林昭已坐在案前,手中捏着一份昨夜送来的工部文书。纸页边缘有些许折痕,像是被人反复翻看过。他没抬头,只将纸轻轻推到一旁,对候在堂下的小吏道:“召六部主事,巳时正,政事堂议事。”
小吏应声退下。堂外风动,檐角铜铃轻响了一声。
巳时未到,政事堂内已坐满了人。礼部尚书捧着茶盏,慢条斯理地说评审细则还需斟酌;工部侍郎则称新制墨斗尚未齐备,试卷划格之事恐难如期推行。林昭听着,不打断,也不追问,只在案上记下每人所言。
户部尚书最后开口,声音沉稳:“屯田法所需种子银三万两,国库实难支应。上月北境调拨军费二十万,今岁户部收支已持平,再无余力。”
堂中一时静了下来。
林昭抬眼,扫过诸人面孔,缓缓道:“诸位所虑,皆在情理之中。新政初行,谨慎为上。我也不求一蹴而就。”他顿了顿,“但三日之内,各部须将实施细则呈报首辅府汇总。礼部定评审流程,工部备器具图样,户部列银钱调度——若有延误,便由首辅府代拟条陈,奏请天子裁定。”
众人神色微变。这话说得平和,实则已断了推诿之路。
散会后,徐怀之留了下来。他站在堂口,眉头紧锁:“图纸出了问题。”
林昭起身,随他走入偏室。徐怀之从袖中取出一卷水利图样,摊在桌上,指尖点向一处:“这是浙东新渠主坝位置。原设计坝基深九尺,可昨夜复核,发现底图缺了一行标注——此处土质松软,若按原深夯筑,雨季必溃。”
“经手何人?”
“工部匠作监主簿,说是从档案房调出的底稿便是如此。”
林昭盯着图纸良久,忽然问:“档案房近七日进出记录,可还能查?”
“谢允已去调了。”
林昭点头,没再说什么。他卷起图纸,亲手锁进柜中,只留下一句:“封存原件,任何人不得再动。”
当日下午,林昭入宫。
户部尚书正在御前陈情,手中账册翻得极熟,一笔笔支出列得清楚。天子听罢,面有难色。
林昭跪奏:“种子银若不发,春耕即误。浙东、岭南数十县屯田将成空文。百姓无粮,流民四起,那时平乱所需军费,恐不止二十万。”
殿中无人接话。
林昭继续道:“臣请暂借盐税盈余三万两,专用于购种发耕。秋收后,以粮抵银,账目分明。此事请天子手谕备案,以免日后户部担责。”
天子沉吟片刻,点头允准。
林昭退出大殿时,谢允已在宫门外等候。他递过一册薄纸:“工部档案房进出名录。七日内,有三人深夜留值,其中一人是裴元衡旧属,去年调入工部,未入清查名单。”
林昭接过,翻到那页,目光停在名字旁的批注上——“查档:水利图三卷,含浙东渠系”。
“他调的是哪一卷?”
“标注为‘修订前原稿’。”
林昭合上册子,交还谢允:“盯住他。若有外传文书,即刻扣人。”
谢允欲走,又被叫住。
“不必惊动工部堂官。”林昭低声道,“让档案房的小吏换班时多留一盏灯——夜里谁来翻图,看得清楚些。”
次日清晨,徐怀之急步踏入首辅府。
“图纸问题查清了。”他压低声音,“那缺漏处的土质记录,原应在底稿右下角,现被人用淡墨水洗去,又补了无关数据。手法极细,若非我亲自比对旧图,几乎看不出来。”
林昭问:“原稿还有副本吗?”
“有,但存于内库,需御史台与工部联署才能调阅。”
“那就去调。”
徐怀之迟疑:“可若真有人动手脚,内库副本未必干净。”
林昭沉默片刻,忽道:“你带人去查内库交接簿——前日谁签领过图纸?”
“若他们改了簿子呢?”
“改不了全部。”林昭道,“每卷图纸出库,都要盖火漆印。你去比对印模,看有没有重复用印的痕迹。”
徐怀之领命而去。
傍晚,谢允带回消息:档案房那名主簿昨夜二更入值,取走图纸一卷,半个时辰后归还。期间无人进出。
“他没带纸笔,也没抄录?”
“没有。但工部值房有墨砚未盖,今日早间清洗时,发现墨色偏淡,似掺过水。”
林昭闭目片刻,忽问:“那图纸现在何处?”
“已按令封存,置于工部文书库,由两名小吏轮守。”
“今晚你亲自去一趟。”林昭睁开眼,“带御史印信,查库房门窗封条是否完整。若有异动,当场开柜验图。”
谢允点头欲走,林昭又补了一句:“若图还在,看纸角有没有潮痕——夜里开窗,必有露水。”
三更天,谢允返回。
“封条未动,但纸角微潮。”他将图纸摊开,指向一处极不起眼的折痕,“这里原本是直角,现在有些软,像是被湿布压过。”
林昭伸手抚过那处,指尖传来细微的涩感。
“不是露水。”他说,“是有人用湿纸贴在图上,描摹底稿。”
“谁干的?”
“不重要了。”林昭将图重新卷起,“重要的是,他们现在不敢毁图,只能偷。”
谢允皱眉:“可他们为何要保屯田法?若让工程出事,正好攻你新政失当。”
“因为他们知道,”林昭冷笑,“一旦堤坝溃了,死的是百姓,追的是工部。而我——只会因‘用人不当’受责,不会因‘新政害民’倒台。”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夜风穿堂,吹动案上几页文书。
“他们学聪明了。”他说,“不再硬拦,而是让事自己坏掉。账目是真的,流程是合的,人是不知情的——最后,新政自己走不下去。”
谢允默然。
良久,他问:“接下来怎么办?”
林昭转身,从柜中取出那份被水洗过的图纸,轻轻放在灯下。
火光映照下,纸面一处极淡的墨痕浮现出来——像是无意划过的一道短线,但起笔收锋,竟与旧年裴党账本上的标记笔迹一致。
徐怀之站在门口,看见那道痕,脸色一沉。
林昭没说话,只将图纸一角折起,压在砚台底下。
“明日早朝,”他说,“我请天子准开工部内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