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会的傲慢,在苏凛眼中一文不值。
他甚至没有浪费一秒钟去思考那些主流平台的橄榄枝,转身便将自己投入了一片更加幽暗、却也更加真实的土壤。
京郊,一间名为“回声”的独立艺术空间,与其说它是画廊,不如说是一群失意者的庇护所。
空气里弥漫着尘埃与旧书卷混合的气味,这里没有商业的浮华,只有艺术最原始的、近乎顽固的呼吸。
苏凛的私密茶会,就在这里悄然举行。
到场的,无一不是近年在“清源会”那张无形大网下苟延残喘的创作者。
被恶意撤资的独立导演,剧本被枪毙八次的青年编剧,因拒绝“技术标准化”而被排挤出局的特效团队……他们每个人眼中都燃烧着一簇火苗,被现实的寒风吹得明明灭灭,却始终未曾熄灭。
苏凛一身简素的黑衣,站在人群中央,神色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他没有慷慨激昂地控诉,没有振臂高呼“对抗”,只是用一种近乎平铺直叙的语调,讲述着一个事实。
“他们想决定我们看什么,听什么,想什么。”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但创作的本质,是自由。今天,我不想谈复仇,只想谈一件事——重建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能够自由呼吸的创作生态。”
他顿了顿,环视着一张张或惊愕、或疑虑、或期待的脸。
“我宣布,成立‘棱镜工坊’。”
这四个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整个空间瞬间寂静下来。
“一个去中心化的联合制片体。没有甲方,没有审查,只有创作者联盟。我们的每一分钱,都将清晰地流向创作本身。而‘棱镜工坊’的第一部作品,就是《囚光》长篇电影版。”
死寂。长久的死寂。
这个提议太过疯狂,近乎天方夜谭。
在清源会一手遮天的行业现状下,这无异于螳臂当车,自寻死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清瘦的身影站了起来。
是独立导演白砚,他去年一部心血之作在上映前三天被临时撤档,血本无归。
他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清茶,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我投五十万。”他的声音沙哑,却掷地有声,“不图任何回报,妈的,只为跟着你苏凛,痛痛快快地出这口恶气!”
“砰”的一声,茶杯重重落在桌上。
这声音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全场压抑已久的干柴。
“算我一个!我剧本不要钱!”
“我们的技术团队加入!设备我们自己凑!”
“我……我还有二十万积蓄,全都给你!”
消息如野火般传开,不出半小时,就摆在了清源会会长沈砚舟的办公桌上。
沈砚舟英俊的面容上没有一丝波澜,但办公室骤降的温度,让站在一旁的助理陈砚几乎无法呼吸。
“棱镜工坊?重建生态?”沈砚舟低声重复着,随即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他召集了核心部门的紧急视频会议,命令简单而残酷:“给我掐死它。封杀‘棱镜工坊’一切曝光渠道,任何媒体胆敢报道一个字,立刻终止所有合作。让它从互联网上彻底蒸发。”
挂断通讯,他转向陈砚:“你,以星曜集团的名义去接触苏凛。名义上,谈《囚光》的版权收购,姿态可以放低。实则,我要你查清楚,他背后到底站着谁,资金从哪里来,那个所谓的‘联盟’,究竟有多少人。”
“是,沈总。”陈砚躬身领命,转身离去时,后背已是一片冰凉。
与此同时,清源会数据中心的另一角,林疏指尖在键盘上飞速跃动。
她利用自己作为高级分析师的权限,调出了一份刚刚生成的内部评估报告。
报告顶端,“苏凛”两个字被鲜红的方框圈出,旁边的定性触目惊心——“一级文化污染源”。
报告下方,是针对他的“净化切断计划”:第一阶段,断贷,协调所有合作银行,拒绝其任何形式的贷款与融资申请;第二阶段,断流,利用算法与渠道优势,全面限制其个人及关联作品的线上流量;第三阶段,断档,确保其作品无法获得任何院线与流媒体的排片档期。
三大手段,招招致命,誓要将苏凛彻底扼杀在萌芽状态。
林疏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深吸一口气,趁着系统日志刷新前的几十秒空隙,飞快地在文档末尾的内部批注栏里,用最不引人注意的格式,悄悄插入了一行字:“建议观察其行为与多年前的‘林晚事件’是否存在潜在关联性。”
做完这一切,她立刻删除了自己的所有操作痕-迹,心脏狂跳不已。
茶会的第三天,“净化切断计划”的第一刀精准落下。
三家原已进入洽谈阶段的银行,在同一天上午,接二连三地以“风险评估不过关”为由,正式拒绝了苏凛的贷款申请。
消息传来,棱镜工坊刚刚燃起的热情瞬间被浇了一盆冷水。
苏凛却仿佛没事人一样,脸上看不出丝毫波动。
他转头拨通了杜骁的电话。
“老杜,帮我个忙。”他的声音沉稳如初,“把我们之前拍的纪录片《谁在决定我们看什么?》,剪成无数个15秒的短视频。”
“剪什么内容?”杜骁有些不解。
“重点突出裴知远教授在访谈里,指着《囚光》的剧本,斩钉截铁地说‘这种黑暗扭曲的故事,在我们的社会现实里,不可能发生!’的那个画面。”苏凛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然后,配上一行字幕:‘但他们,怕到要删掉它’。”
一夜之间,上百个经过精心剪辑的短视频,通过无数个“马甲”账号,如病毒般在抖音、快手等平台疯狂扩散。
裴知远那张权威而傲慢的脸,与那句“不可能发生”的断言,形成了一种绝妙的讽刺。
愤怒的、好奇的、不平的网友们被瞬间引爆。
“凭什么你说不可能就不可能?”
“删?我偏要看!苏凛你快拍!”
舆论的洪水冲垮了清源会布下的第一道堤坝。
一个“为苏凛众筹拍电影”的话题自发形成,短短四十八小时,在官方没有任何引导的情况下,筹款金额竟奇迹般地突破了八百万!
“废物!一群废物!”沈砚舟的咆哮震彻了整个顶层办公室,一只水晶烟灰缸被他狠狠掼在地上,碎成齑粉,“给我查!信息到底是从哪个环节泄露出去的!谁在背后帮他!”
恐怖的内部审查开始了。
林疏凭借着对系统的极致熟悉,在被锁定的前一秒,惊险地抹去了自己最后一道数字尾巴。
当晚,她不敢再用公司的任何设备。
回到家,她用一台全新的笔记本,通过层层加密的代理网络,向苏凛那个沉寂已久的加密邮箱,发送了一封匿名邮件。
附件只有一个pdF文件,标题简单明了:《清源会对合作机构的分级管控标准》。
苏凛在灯下打开了这份文件。
里面密密麻麻列出了清源会对数百家影视公司、基金、院线的评级体系,每一家都有一个“依附度评分”,以及明确到令人发指的“内容合规红线”。
他逐条分析着,指尖在屏幕上缓缓滑动,最终,目光锁定了两家公司。
那是两家规模不大、但根基深厚的区域性影视基金。
它们的“依附度评分”都在及格线边缘徘徊,显然,它们尚未完全被清源会驯服。
第二天,苏凛没有带任何助理,亲自登门拜访。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拿出ppt和项目计划书,甚至没有提《囚光》一个字。
他只是安静地坐下,给对方倒上一杯茶,轻声问了句:“能否告诉我,贵公司成立以来,最痛恨、最不甘心的一次撤资经历是怎样的?”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对方尘封已久的屈辱与愤怒。
半小时的控诉与咒骂结束后,整个办公室都弥漫着一股不平之气。
苏凛静静听完,没有附和,也没有安慰,只是从口袋里轻轻取出一张黑色的U盘,放在了那杯滚烫的茶水旁。
“这里面,有你们想要的、能够反击的证据。”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蛊惑,“也有我能给的合作方案。我今天来,不是求你们投资我。”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因震惊而瞪大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而是邀请你们,我们一起,把这张桌子掀了。”
镜头缓缓拉远,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幅龙飞凤舞的草书,上书六字:“风起于青萍之末。”
也就在此刻,距离京城数百公里外,静园疗养院所在的外围小镇。
几个背着相机的“游客”不露声色地入住了镇上最不起眼的民宿,他们是肖玦派出的第一支调查组。
他们的目标,是那座与世隔绝的白色牢笼。
夜深人静,苏凛独自站在窗前,俯瞰着城市的万家灯火。
那八百万众筹款带来的喧嚣,那两家基金负责人的动摇,似乎都与他无关。
他的眼神穿透了无尽的夜色,望向了某个遥远而确切的方向。
忽然,桌上一部早已停产的老式诺基亚手机,屏幕倏地亮起,发出一声极轻微的震动。
没有来电显示,只有一条极为普通的消息,内容只有简单的几个字,像是家人报平安的口吻。
苏凛拿起手机,看完消息后,默然删掉。
他转身,目光落在了墙上挂着的一本普通日历上。
他的手指在上面缓缓移动,最终,用一支红笔,在一个数字上,重重地画下了一个圈。
那血红的圈,框住的数字是: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