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白日惨烈的战场彻底吞没。
雍州军大营中灯火幢幢。
韩文清端坐在帅位之上,身姿依旧笔挺如松,但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眼底那抹深沉的痛惜,让这位素来以冷峻着称的统帅,此刻更显凝重。
他缓缓从帐内各级将领,以及云香府府府伊赵谨脸上扫过。
众人或垂首不语,或眼神闪烁,或面带忧愤,营帐内的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韩文清没有立刻开口,他起身,踱步到那座精细的云香府沙盘前。
沙盘上,代表雍州军的蓝色小旗在东城墙外显得格外集中,但也插着不少代表损失和胶着的标记。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东城墙那段反复争夺的区域,声音低沉而沙哑:
“诸位,今日之战,我军将士用命,王校尉更是英勇捐躯,可歌可泣!然,云香府依旧矗立在此。”
“黄巾贼寇,比我们预想的更为坚韧,也更…诡异。”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另外,我军连日鏖战,将士疲惫,士气受挫。当务之急,是重整旗鼓,稳定军心。粮秣、军械、医药,必须确保无虞!”
他猛地看向负责后勤转运的校尉孙乾,眼神锐利,“孙校尉,我再给五日时间,后续箭矢必须足额运抵,伤兵营所需的药材,若再有短缺,军法从事!”
孙乾浑身一凛,连忙出列,躬身道:“末将遵命!已加派快马督促,最迟两日后正午,第二批辎重必到营中!若有延误,末将提头来见!”他的额头渗出细密汗珠,不敢有丝毫怠慢。
“今日攻城,诸位辛苦了。战损已初步清点,王校尉殉国,我军锐气受挫。然,云香府仍在黄巾贼手,诸位有何看法,尽可直言。”
副将李锐第一个出列,抱拳道:“将军!黄巾贼顽抗,确出意料。但今日我军已数次登上东城,若非那张霸拼死反扑,王校尉不幸……缺口或已巩固!末将以为,贼寇虽众,然久守必失。我军士气可鼓不可泄,明日当继续猛攻,一鼓作气,必能破城!”
另一名满脸虬髯的将领也附和道:“李将军所言极是!王校尉不能白死!弟兄们心里都憋着一股火,正好用这股恨意,砸碎黄巾贼的骨头!”
帐中多数将领纷纷点头,显然复仇心切,不愿给守军喘息之机。
“末将以为……”一阵沉默后,一名身材魁梧、脸上带疤的将领站了出来,赵虏,以勇猛着称,但也略显莽撞。他抱拳道:“当集中兵力,继续猛攻东门!今日王校尉虽不幸罹难,但他已证明东门防线并非铁板一块!贼寇经此一役,伤亡亦重,只要我军持续施压,不惜代价,必能一举凿穿!末将愿亲率本部兵马,为先锋!”
“不惜代价?”韩文清冷哼一声,打断了他,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赵将军,王校尉带上去的六百精锐,是我雍州军的老底子!活着回来的不足七十!这叫几乎破城?你可知,这等无谓的消耗,再来几次,我军便不战自溃!你的勇猛可嘉,但为将者,岂能只凭血气之勇?”
赵虏被当面训斥,脸色瞬间涨红,如同猪肝,额头青筋跳动,却不敢反驳,只得低头拱手,声音闷闷地道:“末将…末将失言,思虑不周,请将军责罚!”
他心中却是暗恼,只觉韩文清经过今日之败,锐气已失,变得畏首畏尾。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一位将领站了出来。他是韩文清故交之子,拱手道:“大帅,末将有一计,或可一试。”
韩文清看向他,语气稍缓:“讲。”
一将领走到沙盘前,手指在云昌府城外西南方向的一处山谷:“大帅请看,此地名为雁山,地势险要,两侧山高林密,中间道路狭窄。我军可佯装久攻不下,粮草不济,士气低迷,做出拔营退兵之态。主力后撤十里,于此两侧预设伏兵。同时,派小股精锐骑兵断后,并故意丢弃部分辎重,引诱城内守军出城追击。若李炎贪功,或黄巾军急于扩大战果,贸然出城,我军便可利用地形,予以重创!即便不能全歼,也能极大削弱其有生力量,动摇其军心!”
此计一出,帐中不少将领眼中一亮,交头接耳起来。若能引蛇出洞,在野外决战,总比硬啃城墙要划算得多。
然而,韩文清凝视沙盘,眉头却再次锁紧。他缓缓摇头:“此计过于理想。李炎能统领十万黄巾,绝非易与之辈。我军围城多日,突然退兵,岂能不惹人疑窦?若其按兵不动,我军徒劳往返,士气必遭进一步打击。若其识破埋伏,另遣偏师袭扰我粮道,或趁我退兵之际尾随攻击,则我军危矣。风险…太大了。”
此人还想争辩:“大帅,兵法云……”
韩文清抬手制止了他:“我知你心意。但眼下,我军再经不起大的闪失。”
他目光重新变得坚定,环视众将,“传令:自明日起,各营轮番休整,加固营寨,多备防御器械。攻城暂缓,以围困和骚扰为主,派出所有夜不收,扩大侦查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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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州军主帅韩文清目光扫过帐下诸将,最终落在了坐在侧首的云香府府尹赵谨身上。
“诸位,”韩文清声音沉稳,打破了寂静:“黄巾贼寇窃据云香府城已有时日,我军屯兵城外,绝非长久之计。想要速战速决,一举克复府城……”
众将皆屏息凝神,赵谨微微垂眸:“府城城墙高厚,黄巾贼众虽乌合之众,但据城而守,若我军强攻,纵然能下,也必伤亡惨重。故而,需行里应外合之策,方为上计。”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锁定赵谨,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赵大人。”
赵谨心中一动,抬首应道:“韩帅。”
“赵大人身为云香府父母官,与城中诸多世门阀大族素有往来,情谊深厚。如今虽城陷,但本帅相信,各家根基仍在,与城外互通消息的渠道也未完全断绝。”韩文清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这联络城内世家,使其在关键时刻助我大军一臂之力之事,关乎此战胜败,可谓重中之重。”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赵大人,此事,非你莫属啊。”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赵谨身上。
赵谨感到一股压力扑面而来。他稳了稳心神,拱手道:“韩帅抬爱,下官感激不尽。只是……此事说来容易,行来却极难。黄巾贼寇对城内掌控甚严,联络世家,风险极大,一旦事泄,不仅前功尽弃,更会累及诸多忠良性命。且若要世家甘冒奇险,所需付出的代价……”
他的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然明了——要钱、要粮,甚至可能还需要事成后的政治承诺,这都是烫手山芋。
韩文清却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推脱,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打断道:“赵大人过谦了。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些许风险,与收复府城之大业相比,算得了什么?至于代价……陛下与朝廷,何时亏待过有功之臣?待城破之日,本帅自会为诸世家向朝廷请功。”
他语气一转,带上了一丝敲打的意味:“况且,赵大人,云香府失陷,你有失土之责,未加严惩,如今随军戴罪立功。此正是你挽回圣心、将功折罪的天赐良机。若连这‘非你莫属’之事都推三阻四,岂不令陛下与朝中诸公失望?亦让本帅……难做啊。”
这番话软中带硬,直接将“戴罪立功”的帽子扣了下来,将赵谨逼到了墙角。若再推辞,便是畏难不前,无心戴罪立功。
赵谨脸色微微发白,他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不能硬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