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景隆四十七年,春。
帝都神京。
皇城上空阴云密布,沉厚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都要压垮殿宇的飞檐。
连绵的春雨如丝如缕,将整座神京城笼罩在湿冷的雾气里,连朱雀大街上的青石板都泛着幽暗的水光。
皇宫。
紫宸殿前,八十一级汉白玉台阶被雨水浸透,映出天光云影,宛如一条匍匐的巨蟒,冷冷地通向紧闭的殿门。
殿内,大梁皇帝萧景琰端坐于龙椅之上,虽已年过花甲,鬓发斑白,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扫视着丹墀下的文武百官。他握着扶手的指节微微发白,青筋隐现,显露出这位帝王不容侵犯的威严。
“陛下,潭州急报!”兵部尚书李承泽快步出列,靴底踏在金砖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他双手高举一份沾着泥污与暗红印记的奏折,声音沉痛:“潭州流民作乱,已连破五城,郡守周安邦……殉国了。”
殿中顿时一片哗然。百官交头接耳,神色惊惶。
老皇帝萧景琰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节奏平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他的目光投向站在文官最前方的两人——左相崔景略与右相赵元楷。
张景略身着绯色绣仙鹤补子官袍,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更添儒雅之气。他出身北地门阀之首的清河崔氏,乃士林清议的领袖。此刻,他眉宇深锁,面露忧色。
而对面的右相赵元楷,则穿着深蓝色官服,身形挺拔,面容刚毅,紧抿的嘴唇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
催景略上前一步,躬身施礼,声音平和而清晰:“陛下,潭州苦寒之地,去岁雪灾,今春又逢蝗患,百姓流离,易子而食,实乃惨不忍睹。此次民变,实为饥寒所迫,官逼民反。臣以为,当遣重臣前往安抚,开仓放粮,减免赋役,昭示陛下天恩。如此,民心可定,乱局自解。彼等虽行差踏错,终究是陛下的子民。”
赵元楷闻言,立刻出列,声音洪亮反驳:“催相此言差矣!乱民攻陷州府,杀害朝廷命官,此乃十恶不赦之造反大罪!若一味怀柔,朝廷威严何在?各地效仿,国将不国!臣以为,当即刻派精兵强将前往镇压,以雷霆之势扑灭乱火,擒拿首恶,明正典刑,以儆效尤!此乃根治祸乱之道!”
催景略微微摇头,目光直视赵元楷,语气依旧从容,却暗藏锋芒:“赵相未免过于激进了。潭州百姓若非活不下去,何至于此?大军征伐,刀兵无情,届时玉石俱焚,枉死者众,岂是仁君所愿?况且……”
他略一停顿,意味深长地看了赵元楷一眼:“如今国库捉襟见肘,军费从何而出?莫非又要加征于尚且安分的其他州郡?”
“催相这是担忧加赋会损及诸位世家的利益吧?”赵元楷毫不退让,语带讥诮:
“北地诸姓,占田连阡陌,却享优免之权。平日里钟鸣鼎食,何曾见真正体恤民间疾苦?若早依臣所请,推行‘清丈田亩,均平赋役’之策,使豪强不得隐匿,国库何至于此?”
催景略面色一沉,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仍保持着风度:“赵相此言有失偏颇。我北地门阀世家,世代忠良,每逢国难,捐输钱粮,组织乡勇,从不后人。岂可因一时之策,便否定历代忠忱?”
“够了!”老皇帝萧景琰一声低喝,声如金玉震鸣,打断了两人的争执。他目光转向武官班列前端站立的两位皇子——皇三子萧景明与皇五子萧景睿。
萧景明年近三十,面容俊雅,举止雍容,身着四爪蟒袍,立于崔景略身侧不远,其立场不言自明。他神色平静,目光深邃。
萧景睿则二十有五,身材魁梧,剑眉星目,站姿如松,眉宇间自带一股沙场淬炼出的英武之气。
“景明,景睿,你二人有何见解?”老皇帝问道,眼中带着考较之意。
萧景明上前一步,躬身道:“父皇,儿臣以为催所言,方为老成谋国之策。乱民起事,根源在于吏治不清,贪官蠹役盘剥过甚。百姓所求,不过一线生机。儿臣建议,选派干练钦差,持尚方宝剑前往潭州,彻查贪腐,严惩不法,以安民心。同时,速调周边粮仓储粮,就地赈济,使百姓得活。恩威并施,则乱象可平。”
萧景睿不待皇帝点名,便主动出列,抱拳行礼,声若洪钟:“父皇!儿臣认为三哥之言过于宽纵!乱民已杀官据城,形同叛逆,若不加征剿,国法何在?威信何存?此风绝不可长!儿臣愿亲率京营)精锐,奔赴潭州,犁庭扫穴,定将一干匪首擒至阙下,明正国法!”
老皇帝眯起眼睛,目光在两位皇子身上流转,带着审视与权衡。朝堂之上,空气仿佛凝固,众臣皆屏息凝神。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一名殿前侍卫跪在门外高声禀报:“陛下,朔州六百里加急!”
老皇帝眉头一皱:“呈上来!”
一名风尘仆仆、盔甲沾满泥浆的信使踉跄进殿,扑通跪倒,声音嘶哑:“陛下,朔州……朔州民变!乱民攻破府库,府伊王颜之……殉城了!”
朝堂之上再次哗然,惊惧与议论之声四起。老皇帝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他缓缓站起身,明黄色的龙袍衬得他身形略显清瘦,威仪却不减分毫。
“看来,朕的江山,已是处处烽烟。”老皇帝的声音低沉而缓重,每个字都敲在臣子心上:“崔爱卿,赵爱卿,你二人一为士族表率,一为寒门翘楚,平日政见相左,朕容你们争执。如今烽烟四起,还要继续内耗吗?”
催景略与赵元楷同时跪倒,以头触地:“臣等不敢!”
老皇帝冷哼一声:“不敢?朕看你们敢得很!”
他陡然提高声调,目光如电:“自太祖立国,大梁享祚已近八十载。当年北地诸姓随太祖起兵,有功于国,朕从未或忘。然如今,尔等兼并土地,荫庇人口,逃避税赋,致令国库空虚,百姓困顿!尔等可对得起太祖皇帝的托付?对得起这天下万民?”
催景略额头触地,声情并茂:“陛下明鉴,臣等万万不敢……各家近年来亦多行善举,开粥棚、修水利,实是近年来天灾频仍,各家亦有损耗,绝非有意规避朝廷赋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