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被他认出来没有。”曦滢靠在后座,指尖无意识玩弄着折扇的扇坠儿,心里反复琢磨着。
应该没有吧?女大十八变,更何况这八年她经历了太多,从青涩少女到潜伏特工,身型长开了,气质更是从当年的桀骜锐利变得沉稳内敛,早已经脱胎换骨,连眼神里的光都不一样了。
不过明诚立刻打消了曦滢的美好幻想:“他刚才一脸惊诧的看了你许久——”
这个节骨眼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和平大会”召开在即,她的身份绝对不能出任何纰漏,一旦被陆家的人缠上,暴露的风险会大大增加,之前所有的潜伏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这无疑是添大乱。
想想那个守口如萍,曦滢就眼前一黑又一黑。
她叹了一口气,吩咐暂时在她身边充当管家的同志常田惠,这名儿是假的,为了当曦滢的管家,常田惠特意起了个又中又日的化名:“得劳烦你跟媒体交涉了,我今天的照片一律不许刊登,不管哪家报社,谁要是敢发,就让他们掂量掂量能不能承担后果——一会儿的约会,我自己去好了,这里的事情处理完了你再回去就是。”
常田惠神色严肃地点点头,推开车门快步走向那群还在议论纷纷的记者。
曦滢则迅速换到驾驶位,发动汽车,黑色轿车像一道影子般扬长而去,车轮碾过地面溅起细小的水花,很快又归于平静。
反正出现在这里的,大多都是敌人的喉舌,不管是心甘情愿的,还是想申报一般被强权压迫的。
区别在于,某些报刊已经开始歌功颂德,而申报现在搞消极抵抗,虽然偶尔在豆腐块版面象征性的写点软骨头东西,大篇幅写的都是杜飞上蹿下跳砸相机采来的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的民生新闻,字里行间藏着一点儿对时局的隐晦讽刺。
等明诚和常田惠目送曦滢走远了,二人这才换了一副嘴脸,往媒体聚集的地方去了。
明诚整理了一下西装袖口,眼神锐利地扫过人群,很快就锁定了那个还在发愣的陆尔豪。
陆尔豪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此刻还陷在“骨头最硬的姐姐成了日伪座上宾”的巨大震惊中,手里那台擦得锃亮的相机——吃饭的家伙,直接被明诚上前一步“拿来吧你”,紧接着就见明诚熟练地打开相机后盖,抠走里面的胶卷,当场扯断曝光销毁,动作一气呵成,没给陆尔豪任何反应的机会。
他本来也不像何书桓那般执着于挖内幕,更没有杜飞那种为了新闻奋不顾身的拼劲——不过就算是何书桓和杜飞亲自来,在明诚面前,也照样保不住底片。
明大秘书长,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陆尔豪看着被销毁的胶卷,心里又乱又堵,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浑浑噩噩地转身回了报社。
一路上他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一闪而过的画面,他其实也只是惊鸿一瞥,还在办公厅大门内的曦滢就背过身去挡住了脸,但她身上那股迫人的气场,让他心神不宁。
报社总编看他一脸失魂落魄、连工位都差点走错的样子,还以为他是没挖到“和平大会”的新闻而沮丧,反而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开解:“和平大会本来就是机密中的机密,没挖出什么新闻来很正常,不必这般沮丧。就算没有内幕,也不妨碍我们动笔杆子,从旁抨击他们的伪善行径,这才是我们该做的。”
陆尔豪扯了扯嘴角,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双手抓着头发疯狂地呼撸,把原本整齐的发型揉得乱七八糟,眼神里满是纠结和痛苦。
何书桓和杜飞刚采访完一个街头小贩回来,看到陆尔豪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立刻凑了过来,何书桓拍了拍他的胳膊:“尔豪,你这是怎么了?跟丢了魂似的,是不是刚才在办公厅那边出什么事了?”
陆尔豪抬起头,脸色苍白,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一脸道心破碎的痛苦样:“我……我无法启齿,这里人多眼杂,下班再说。”他实在没办法在报社这种公共场合,说出“自己姐姐可能成了汉奸”这种话。
何书桓和杜飞对视一眼,除了对朋友的关心,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好奇,两个一心想挖新闻的家伙抓耳挠腮地熬到下班,拉着陆尔豪回了自己公寓。
“尔豪尔豪,现在可以说了吧?”杜飞火急火燎的问。
陆尔豪双手捂脸,深吸一口气,再松开时,脸上满是五味杂陈:“我……我刚才在新政府办公厅门口,看到我姐姐了。就是我那个当年最有骨气、指着我爸爸骂他是逃兵的姐姐,她好像成了日本人的座上宾,身边跟着的都是日伪的人!我不接受,她怎么能变成一个软骨头!”说到最后,陆尔豪的声音都带上了一丝哽咽,一脸的愤恨和不解。
“你姐姐?”何书桓愣了一下,随即抓住了重点,“你不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吗?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姐姐?”他跟陆尔豪认识这么久,还从没听过他提过有个姐姐。
“你们都知道我爸爸曾经是人称‘黑豹子’的军阀吧?”陆尔豪语气沉重地解释,“当年时局动荡,爸爸改旗易帜后交出了军队,带着我们全家来到沪市隐居。当时我这个姐姐坚决不愿意,指着爸爸的鼻子骂他是贪生怕死的逃兵,说什么都不肯跟我们走。最后爸爸没办法,只能把她托付给了她的外家照顾,从那以后我们就断了联系,已经整整八年没见过了。”
何书桓和杜飞安慰他:“都八年了,人的变化很大,说不定是你认错人了呢?毕竟长得像的人也不少,更何况她身边的人,也可能只是巧合。”
陆尔豪痛苦摇头:“我不会认错的,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我绝不会认错。”
何书桓眼睛一亮,作为记者的敏锐直觉让他觉得这里面似乎藏着一个大新闻,他有些跃跃欲试地提议:“既然如此,我们明天一早就去办公厅蹲守她,说不定她还会再出现。到底是不是你姐姐,她到底是什么身份,我们去查个清楚,你觉得如何?”
陆尔豪心里满是疑虑,他既想弄清楚真相,又害怕面对姐姐真的“变节”的事实,但最终还是咬了咬牙答应下来:“好,我们去蹲守,我一定要弄明白,她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