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年秋,一场秋雨一场寒。
同明玉一起服侍完皇后起身梳洗。
皇后轻声吩咐道:傅恒今日会带永琏来请安,你二人去备些茶点吧 。
明玉比尔晴小上几个月,惯爱穿一袭石榴红宫装,领口绣着缠枝莲纹样,跑动时像团跳跃的火苗。
她性子活泼爱笑,一笑起来,脸颊漾起的两个浅浅的梨涡里像盛着蜜,瞧上去还是个没脱稚气的小丫头。
尔晴姐姐,今日准备的是桔红糕? 明玉已经准备好了旁的,这会儿探头探脑的看曦滢手里的粉筛,筛中的糯米粉簌簌落在竹屉上,扬起细小的白尘。
是啊, 曦滢手腕轻转,将调好的桔红膏糊均匀抹在糕坯上,动作行云流水,眼下秋燥,用些陈年化州桔红熬成膏,既理气和胃,又能燥湿润喉。配上咱们长春宫最后这一茬茉莉焙成的花茶,最是相宜。 她指尖点了点窗台上的白瓷盆,盆中茉莉开得正盛,昨夜被雨水打落的花瓣,此刻正被小宫女细心收在竹匾里晾晒。
尔晴姐姐懂得真多, 明玉的羡慕藏不住,捏着帕子的手指绞了又绞,说起来,傅恒少爷已经三个月没来长春宫了,上次还是端午送香囊的时候......
太医来给皇后请脉时,多问两句也就知道了, 曦滢笑她,竹铲将蒸好的桔红糕切成菱形,动作利落,你要是把放在傅恒侍卫身上的心思收回来些,定然懂得比我多。
尔晴姐姐! 明玉跺了跺脚,腮帮子鼓得像含着颗荔枝,不过说真的,宫里的宫女们私下都很仰慕傅恒少爷,为什么你却从来不为所动?
曦滢将切好的糕点码进描金食盒,闻言凑近明玉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廓:侍卫们未来大多是要上战场的武将。我喜欢文质彬彬的,能陪我读诗作画的那种。
这话半真半假 —— 她确实对武将没什么兴致,却也不是真的向往红袖添香的日子。
可是文臣,我们怎么可能得见? 明玉撇撇嘴,捡起片茉莉花瓣夹轻嗅,这宫里偶尔能见到的年轻男子,也就只有侍卫了。傅恒少爷文武双全,又是皇后的内弟,可不是翘楚么?
曦滢轻叹,用银签将蜜渍金橘插在糕盘点心周围:傻丫头,说不得心里已经有了影子呢。
影子? 明玉眼睛瞪得像受惊的小鹿,尔晴姐姐有心上人?是谁是谁?
曦滢摇摇手指,食盒盖
地合上,锁扣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大哥就是个读书人,当年在顺天府乡试考了第七名,我觉得那样的就很好。
明玉半信半疑地盯着她,见曦滢神色坦然,只好悻悻地去拎食盒,却在转身时差点撞到个坚实的胸膛 —— 傅恒不知何时已立在廊下,侍卫制服上还沾着晨露,不过他并没在意明玉不小心的冲撞,反而微微皱着眉思索:“尔晴喜欢读书人?”
他姑且应该也算是有文化吧?
要不下次尔晴去侍卫房,他也拗个好读书的造型?傅恒暗自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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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曦滢已经是尔晴了,她来这个世界已经四年,入宫也有两个年头了。
长春宫里的宫女分两种,一种如尔晴一般有名有姓,家里都是有官身的——目前只有尔晴一个,后来多了个混入小珠宝的魏璎珞。
另一种,就是小珠宝,她们的出身通常算是中下,可能入宫前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是家里的大妞二妞,进了长春宫才被赐了名。
作为皇后富察容音身边最得力的臂膀,她的日子过得像上了发条的钟 —— 卯时起身清点宫份,辰时随皇后侍弄花坛中的茉莉,午时核对各宫送来的节礼,酉时伴着烛火记录账目。
这般古井无波的节奏,恐怕和原本的尔晴过得日子也没什么两样,只是夜深人静时,她偶尔会对着铜镜里那张温婉的脸发怔,镜中人眉如远黛,眼含秋水,嘴角总是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同原本的尔晴还有几分相似,但却在曦滢神魂的影响之下脱胎换骨,添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出尘和沉静,像被月光洗过的玉,温润却不刺眼。
连皇后偶尔也会抚着她的发顶感叹:尔晴长大了,这是女大十八变。若换身装束,皇上满宫的佳丽,论气韵都比不得你。 说这话时,皇后的目光总落在她身上那件半旧的石青色宫装上 —— 曦滢从不穿鲜亮的颜色,首饰也只戴素银的,仿佛生怕旁人多看她一眼。
皇后对此心领神会,每每皇帝驾临长春宫,总会找个由头让曦滢去偏殿对账,成全她这份避世的心思。
曦滢用指尖点了点镜中人的眉心:这就是喜塔腊?尔晴也无比厌倦的生活吧?困在四方宫墙里,像朵被圈养的花,再美也会慢慢失去生命力。
唯一让曦滢有些在意的,是她偶尔能捕捉到的来自傅恒的若有若无的视线。
那日皇后生辰,傅恒入宫请安,隔着雕花窗棂,她正低头为皇后整理衣襟上的珍珠络子,忽觉一道目光落在她的颈侧。抬眼时,只撞见傅恒匆匆移开的视线,耳尖却泛着可疑的红。
还有一次她受皇后的指示送些物件去侍卫房,彼时傅恒本来在看书,见她去,手里的书卷险些掉在地上,喉结滚动着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句: “有劳尔晴姑娘。”
还有今天——他在茶房外头出现的时候,曦滢就察觉了。
他原本有注意到过尔晴吗?他在探究什么,曦滢不得而知。
闲暇时候,曦滢也在考虑,该如何达成尔晴的心愿。其实现成的答案已经摆在那里了 —— 魏璎珞。
那个像野草一样韧劲十足的女子,是帝后一家子,包括傅恒都中意的人。
对于皇后来说,魏璎珞是块鲜活锋利、还保有本真的素坯。她敢爱敢恨,能在规矩森严的深宫里活得肆意张扬,皇后能在她身上找到自己曾经的影子,所以愿意偏袒她、教导她,并希望把魏璎珞塑造成自己理想中的样子。
抄答案或许能达成速通,但曦滢不想这样,她是执掌过命簿的星君,见过太多模仿得来形,却仿不了神。
东施效颦。
她已经是一个完成体了(除了一直被师傅诟病的全是技巧不通感情),满足不了皇后好保护欲和她的某一部分精神需求。有些精通的东西装不会,破绽是很明显的。
况且,尔晴的执念里,藏着的是 被看见 的渴望 —— 不是作为谁的影子,而是作为 喜塔腊?尔晴 被看见。若靠模仿魏璎珞的人设来战胜她,恐怕连忘川河畔的怨鬼都不会甘心。
那样的胜利,未免太过廉价。
不过曦滢一直等待的一个转机很快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