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匠家的土坯房低矮而压抑,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炭火、铁锈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精神痛苦的焦躁气息。昏暗的油灯下,那个名叫虎子的半大少年被粗麻绳牢牢捆在硬板床上,兀自剧烈地挣扎扭动着。他双目赤红,布满蛛网般的血丝,眼珠疯狂转动,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低吼,涎水混着白沫从嘴角不断淌下。他的身体时而绷紧如弓,时而又像被抽掉了骨头般瘫软,汗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黑影……好多黑影……别过来!咬我!它们在咬我!”虎子含糊不清地嘶喊着,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
李铁匠和他婆娘守在床边,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此刻却红了眼眶,粗糙的大手死死按住儿子不断踢蹬的双腿,婆娘则在一旁低声啜泣,眼神绝望。
林玄站在床边,眉心微蹙。他没有立刻上前,而是静静观察着。苏沐雨和张清远已经来过,张清远配制的“清心镇魂散”喂下去,效果甚微,只是让虎子的挣扎频率稍缓,却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幻觉。
林玄缓缓闭上双眼,识海中《素问》玉简温润的清光自然流转,将自身状态调整到“精神内守”之境。随即,他小心翼翼地放开一丝感知,如同最轻柔的触须,探向床上挣扎的少年。
“嗡……”
一股冰冷、混乱、带着强烈啃噬欲望的微弱意念,如同沾满污秽的针尖,瞬间刺向林玄探出的感知!这感觉,与石婆婆身上的“缠魂丝”极其相似,却更加活跃、更具攻击性,仿佛无数细小的、无形的口器正在贪婪地吮吸着虎子年轻生命的神魂精魄!
噬魂阴虱的秽气残留!而且,是刚刚被侵染不久,尚未深入扎根、但活性极强的秽气!
林玄心中了然。虎子并非像石婆婆那样被深度侵蚀,更像是无意中沾染了逸散的、或者被刻意投放的微量“噬魂阴虱”秽气。这秽气如同种子,在他心神因恐惧或虚弱而出现缝隙时,便趁机侵入,引动其内心最深层的恐惧(黑影、啃咬),放大扭曲,形成癔症。
对付这种程度的侵染,巫咸留下的“安魂宁神散”自然手到擒来。但此物太过珍贵,用在虎子身上,如同用牛刀杀鸡,且会暴露底牌。
林玄睁开眼,眼神恢复清明。他走到床边,对焦急的李铁匠夫妇温声道:“莫慌,虎子是被山野间的‘惊风邪气’冲了心神,不算太重。” 他刻意用了寻常人能理解的说法。
他示意李铁匠松开按住虎子头部的双手。虎子立刻嘶吼着试图咬人。林玄出手如电,并指如剑,指尖萦绕着极其微弱的《素问》玉简清光,快速点过虎子印堂、太阳、百会三穴。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宁静力量。
同时,他口中默诵《素问·上古天真论》中关于“恬淡虚无,精神内守”的经文片段,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蕴含着导引术特有的韵律,如同清泉流淌,涤荡着周围的混乱与焦躁。
这是林玄在导引术和《内经》领悟日益精深后,结合巫咸祝由术的启示,自行琢磨出的安抚心神之法——以自身清正意念为引,辅以导引韵律,沟通天地间微弱的清宁之气,抚平精神涟漪。
随着林玄指尖的清光注入和那蕴含着宁静道韵的诵念声,虎子疯狂扭动的身体猛地一僵,赤红的双目中,那极致的恐惧和混乱如同潮水般退去了一丝。他依旧喘息粗重,眼神迷茫而痛苦,但至少不再嘶吼挣扎,只是茫然地看着屋顶,口中无意识地呢喃着“黑影……怕……”
“按住他。”林玄对李铁匠道,同时取出一枚苏沐雨刚缝制好、内装张清远新配“清心驱邪”药粉的香囊。这药粉以艾叶、菖蒲、雄黄为主,虽远不及“安魂宁神散”,但也蕴含不弱的纯阳正气。
林玄将香囊置于虎子鼻端下方,同时运转导引术,引导药气缓缓吸入。温辛纯正的药香混合着林玄导引的清宁之气,如同暖流般涌入虎子混乱的神魂。
“呃……”虎子发出一声悠长的、仿佛从噩梦中挣脱般的叹息,紧绷的身体彻底松弛下来,眼中的赤红迅速消退,只余下疲惫和茫然。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最终目光落在父母焦急的脸上,虚弱地喊了声:“爹…娘…”
“虎子!我的儿啊!”李铁匠婆娘扑到床边,喜极而泣。李铁匠也重重松了口气,看向林玄的目光充满了感激。
林玄留下几包同样的香囊药粉,叮嘱了用法和后续调养的注意事项,婉拒了李铁匠千恩万谢递来的几枚铜钱,便离开了这个被短暂阴霾笼罩的家。
走在回慈济堂的路上,柳溪镇的灯火在身后渐渐稀疏,夜空如同泼墨,繁星点点。晚风带着凉意,吹拂着林玄的衣袍。
虎子的症状暂时解决了,过程也算顺利。但林玄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虎子眼中的“黑影”和那“啃咬”的幻觉,再次清晰地勾起了巫咸那如同惊雷般的警告:
“**幽影深渊……幽影之主……**” —— 那片象征着终结与虚无的恐怖之地。
“**……加速那古老存在的……苏醒!**” —— 这个凌驾于“幽影之主”之上的、更加古老、更加不可名状的恐怖概念!
这两个名词,如同烙印般刻在林玄的心头。它们所代表的威胁,远超鬼蛊婆婆,甚至远超柳溪镇瘟疫和黑石城邪丹之祸!那是足以倾覆整个天地、湮灭万物的终极灾劫!
而更让林玄心神不宁的是,当巫咸提及“古老存在”时,他识海中那枚沉寂的《素问》玉简,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悸动了一下?
那感觉极其模糊,如同深潭最底层被投入了一颗微尘,涟漪尚未荡开水面便已平息。当时他全部心神都被巫咸的警告所震撼,无暇细究。但此刻,在寂静的夜空下,那丝微不可察的悸动,却如同幽灵般重新浮现,在他心头萦绕不去。
为什么?为什么《素问》玉简会对“古老存在”这个概念产生反应?是共鸣?是警示?还是……某种更深层次的联系?
林玄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他抬头望向浩瀚的星空,繁星如同冰冷的眼睛,俯瞰着苍茫大地。一股渺小感与巨大的困惑油然而生。他获得这枚玉简,是源于老郎中陈伯的遗赠。陈伯身份神秘,语焉不详,只嘱托他守护医道真谛,顺应自然。这玉简中蕴含的《内经》至理,博大精深,助他沟通天地生机,领悟导引妙法。他一直以为,这是上古先贤智慧的结晶,是医道的无上瑰宝。
可如今,这医道瑰宝,竟对那象征着毁灭与终结的“古老存在”产生了感应?
这颠覆性的联想,让林玄感到一阵心悸和迷茫。难道这《素问》玉简,并非仅仅是医书传承?它的来历,是否与那巫咸口中正在苏醒的“古老存在”有关?是封印之匙?是守护之物?还是……某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果纽带?
纷乱的念头如同潮水般冲击着林玄的心神。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这答案,或许关乎他的身世,关乎玉简的终极秘密,更关乎他们未来对抗那灭世灾劫的方向!
回到慈济堂,院内已安静下来。白日里学徒们的喧闹声消失了,只有药房还亮着灯,传来张清远督促值夜学徒小心照看药炉的低语。苏沐雨的房间也熄了灯,想必是在整理日间的情报。铁牛带着石勇等人在院中巡逻,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林玄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那间简朴的居室。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桌上放着几卷医书和笔墨。他关好房门,盘膝坐在床榻上,深吸一口气,努力将白日的纷扰和虎子事件带来的思绪压下。
今夜,他必须尝试沟通识海玉简,探寻那丝悸动的根源!
他闭上双眼,心神彻底沉静下来。《素问》玉简的清光在识海中缓缓亮起,如同夜空中升起的一轮明月,温润而皎洁。他引导着心神,如同虔诚的信徒,缓缓靠近那轮“明月”,试图像往常一样,沉浸其中,感悟《内经》的浩瀚智慧。
然而,这一次,当他心神触及玉简清光的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晦涩感,如同无形的铜墙铁壁,轰然挡在了他的面前!
这感觉与以往参悟艰深篇章时的晦涩截然不同!以往是如同雾里看花,虽模糊却总有路径可循,只要持之以恒,总能拨开云雾见青天。而此刻的晦涩,却如同面对一片凝固了亿万年的混沌深渊!没有文字,没有图像,没有道理,只有一片无边无际、沉重粘稠的“无”!
林玄的心神如同撞上了一座无形的神山,震得他识海嗡鸣,神魂摇曳!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苍白了几分,强行稳住心神,才没有从入定状态中跌落出来。
他不甘心!虎子眼中残留的恐惧、巫咸凝重的警告、玉简那丝微弱的悸动……这一切都驱使着他。他咬紧牙关,将《素问》玉简的清光催动到极致,自身意念也凝聚如一柄利剑,再次狠狠地向那片混沌晦涩的屏障刺去!
“轰——!”
意识深处仿佛响起一声无声的惊雷!更加庞大、更加深沉的晦涩感反涌而来!那感觉不仅仅是阻挡,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时空尽头的古老与沧桑!其中似乎夹杂着无数破碎的、难以理解的意念碎片——星辰的诞生与陨灭?大地的裂变与愈合?生命的萌芽与凋零?……混乱庞杂,如同宇宙初开的洪流,瞬间将林玄凝聚的意念之剑冲得七零八落!
噗!
林玄身体剧震,喉头一甜,一丝鲜血从嘴角溢出。他猛地睁开双眼,眼中充满了震惊与骇然!仅仅是一次尝试性的深入接触,竟让他心神受创!
他喘息着,抹去嘴角的血迹,心有余悸。识海中,那《素问》玉简依旧散发着温润的清光,仿佛刚才那恐怖的晦涩与反噬从未发生过。但它核心深处那片混沌的区域,却显得更加幽深,更加遥不可及,散发着一种令人敬畏的、亘古长存的气息。
“这……这到底是什么?”林玄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这玉简绝不仅仅是医书传承!它核心隐藏的秘密,其层次之高、其年代之久远,远超他的想象!巫咸口中的“古老存在”……难道真的与这玉简有关?陈伯……您到底给了我一件什么样的东西?
困惑如同浓雾,将林玄紧紧包裹。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座巨大的、被迷雾笼罩的迷宫入口,手中握着一把钥匙(玉简),却连第一道门都打不开,甚至连这迷宫究竟通向何方都一无所知。是守护?是传承?还是……一个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巨大的因果漩涡?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夜的凉风涌入,带着草木的清新,稍稍吹散了他心头的窒闷。他再次抬头望向浩瀚的星空,繁星依旧冰冷而遥远。与这无垠的宇宙和玉简中那亘古的晦涩相比,个人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
然而,在那渺小之中,一股不屈的意志却在林玄心中悄然燃起。他想起了陈伯临终的嘱托——“守护医道真谛,顺应自然”。他想起了柳溪镇瘟疫中挣扎求生的百姓,想起了黑石城那些被邪丹折磨的面孔,想起了虎子眼中褪去的恐惧……更想起了巫咸的告诫——“积蓄力量,守护人族薪火”!
无论这玉简隐藏着怎样惊天动地的秘密,无论那“古老存在”是何等恐怖的存在,他脚下的路,从未改变!以医道济世,以仁心护民,调和阴阳,守正辟邪!这便是他的“道”!
玉简的秘密需要探寻,但那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巫咸提及的“古老存在”如同悬顶之剑,但也非眼下能解之局。当务之急,依旧是壮大慈济堂,提升自身,应对鬼蛊婆婆和那随时可能爆发的“幽影”危机!
他需要力量,需要知识,需要更多志同道合的伙伴!巫咸的“引路香”是希望,寻找其他同道也是方向,而眼前这座日益壮大的慈济堂,就是他最坚实的根基!
林玄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将翻涌的困惑和那丝心悸强行压下。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清明。他关上窗户,回到床榻边,没有再次尝试冲击玉简的晦涩核心,而是引导玉简清光流转周身,温养着方才受创的心神,同时默默体悟着《生气通天论》中关于“气”与天地相连的奥义。
路要一步一步走。玉简的秘密,他终会揭开。而那“古老存在”的阴影,也终将在他们汇聚的力量面前,烟消云散!此刻,他需要的是沉淀,是积累,是守护好眼前这盏在乱世中点燃的、名为“慈济”的希望之灯。
夜色深沉,林玄盘坐的身影在油灯昏黄的光晕中,如同定海之针,沉静而坚定。困惑犹在,但前行的方向,从未如此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