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客房的窗棂上凝着一层薄霜，将窗外的夜色滤得愈发沉静。屋内，两支绘着缠枝莲纹的红烛燃得正旺，烛芯偶尔爆出细碎的火星，落在描金的烛台上，晕开一圈圈暖光。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混着夜玄钰身上常带的雪松气息，成了此刻最安稳的味道。
韩雪清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绣着云鹤的厚锦被，锦被下的身体仍有些发虚，却比昏迷时舒展了许多。他的脸色已褪去之前的惨白，透出几分淡淡的粉，长长的睫毛垂在眼下，像两把安静的小扇子。夜玄钰坐在床边的梨花木凳上，身姿挺拔却不僵硬，手里捏着一方温热的素色帕子，正轻轻擦拭着韩雪清左手腕上的红痕——那是昨日在司徒府被玄铁锁链勒出的印记，虽已敷了药，淡紫色的淤痕仍清晰可见。
夜玄钰的动作轻得近乎虔诚，拇指蹭过那片皮肤时，刻意放柔了力道，仿佛触碰的是易碎的琉璃。他的视线落在韩雪清腕骨处的细痕上，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昨日闯司徒府地牢时，他隔着铁栏看到韩雪清被锁链缚在墙上，脸色惨白如纸，那一刻的心悸，直到现在想起仍会让他指尖发凉。他甚至不敢想，若自己来晚一步，会是什么后果。
就在这时，韩雪清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他其实醒了有一会儿了，意识从混沌中浮起时，最先感受到的是手腕上的暖意，还有一道专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不敢立刻睁眼，只能借着眼睑的缝隙，偷偷看着夜玄钰的侧脸——烛光落在他的下颌线上，将线条勾勒得愈发清晰，鼻梁高挺，唇线抿成一道温和的弧度，连垂落的发梢都沾着几分暖意。
韩雪清的心跳骤然快了几分，随即又被一股强烈的不安攥紧。
他想起了司徒府地牢里的场景。当时他寒脉症突然发作，浑身发冷，意识模糊间，束胸的带子被挣扎时扯松了大半，胸前的轮廓再也藏不住。夜玄钰冲进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定然是那个“女儿身”下的真相。
这些年在仙宗的日子，他像活在一层薄冰上。幼时因寒脉症，仙宗不收男弟子，父亲无奈之下，只能让他束胸扮作女子，取名“韩雪晴”入了仙门。他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性别，藏起寒脉发作时的痛苦，连练剑时都要刻意收敛力道，怕露出男子的破绽。可夜玄钰不一样，他总是温柔的，会在他寒脉发作时默默递上暖炉，会在他练剑晚归时留一盏热茶，会在他被其他师妹刁难时不动声色地解围。
这份好，像春日的雨，悄无声息地润进了韩雪清的心里。他开始偷偷期待与夜玄钰的每一次相遇，会在练剑时故意放慢动作，只为等夜玄钰过来纠正；会在寒夜借口怕黑，缠着夜玄钰陪自己多待一会儿。可越是心动，他就越恐惧——他怕身份暴露的那一天，怕夜玄钰知道真相后，会厌恶地推开他，会说一句“原来你一直在骗我”。
如今，这一天真的来了。
夜玄钰似乎察觉到他的动静，擦拭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放下帕子，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指尖的温度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韩雪清下意识地往那暖意里蹭了蹭，又立刻反应过来，猛地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的瞬间，韩雪清的呼吸漏了一拍。
夜玄钰的眼底没有他预想中的厌恶或失望，只有满满的关切，连瞳孔里都映着烛火的光，暖得像要把人吸进去。“感觉怎么样？”夜玄钰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几分刚睡醒般的沙哑——他守了韩雪清一夜，几乎没合眼，“有没有哪里还疼？沈师姐留下的凝神药我已经熬好了，在旁边温着，等会儿喝了药，再好好睡一觉。”
他说着，指了指床头的小炭炉，炉上坐着一个白瓷药碗，袅袅的热气正从碗口升起，药香更浓了些。
韩雪清的视线落在那碗药上，又迅速移开，避开了夜玄钰的目光。他的手指悄悄攥紧了锦被，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声音低沉得像埋在棉花里：“师兄，你……昨天在司徒府，都看到了？”
夜玄钰沉默了片刻。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手握住了韩雪清的手——那只手还带着几分凉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夜玄钰轻轻摩挲着他的指腹，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然后才缓缓点头，语气异常认真：“是，我看到了。我知道你是男子，也知道你这些年扮作女子，是因为幼时的寒脉症。”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之前就觉得奇怪，你冬天总是比旁人更怕冷，练剑时虽招式灵动，却总刻意收着力道。后来我去查了韩家的旧事，知道韩家有个儿子自幼患寒脉症，遍寻名医无果，才猜透了你的处境——你怕被仙宗发现后驱逐，更怕给韩家惹麻烦，对不对？”
韩雪清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人戳中了最隐秘的心事。眼眶瞬间就红了，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他以为夜玄钰会质问他，会指责他的欺骗，却没想到，对方不仅早就知道了缘由，还为他的处境着想。
那些积压在心底多年的委屈，像被捅破的堤坝，瞬间倾泻而出。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抱着他去求医，大夫摇头说“寒脉症难治，若不进仙宗修习灵力，恐怕活不过二十”；想起第一次束胸时，勒得他喘不过气，父亲红着眼眶说“清儿，委屈你了”；想起进仙宗的第一天，师妹拉着他的手说“雪晴师妹，你长得真好看”，他却只能强笑着回应，心里满是恐慌。
还有夜玄钰。去年雾隐岭除妖，他被一只狼妖扑倒，眼看利爪就要落在他身上，是夜玄钰冲过来，用剑挡开了攻击，自己的手臂却被抓伤，流了好多血。当时他吓得浑身发抖，夜玄钰却还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别怕，有我在”。那一刻，他就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就只能把那份心动压在心底。
“对不起，师兄……”韩雪清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夜玄钰的手背上，冰凉的，“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只是……我只是没办法。我知道你可能觉得我很恶心，觉得我一直在利用你对‘师妹’的好，以后不想再跟我并肩作战了，没关系，我……我会离开仙宗，再也不打扰你……”
他越说越激动，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夜玄钰攥得更紧了。
“傻瓜。”夜玄钰打断他，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又满是温柔。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抬起韩雪清的下巴，让他不得不看着自己的眼睛。烛火的光映在夜玄钰的眼底，能清晰地看到里面的心疼与坚定，“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恶心，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你分开。”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的心意都倾注在这句话里：“在司徒府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我一直觉得你与寻常女子不同，不是因为你的体质，也不是因为你的剑法，而是因为你这个人。记得去年雾隐岭，你明明怕得发抖，却还护着身后受伤的小师弟；还有上个月，你为了练会‘流云剑法’的最后一式，在剑场练到深夜，汗水湿透了衣服，却不肯放弃。你坚韧、勇敢，就算身处绝境也不轻易低头，这些都让我忍不住想靠近你，想保护你。”
“雪清，”夜玄钰的拇指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动作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我喜欢的不是‘韩师妹’，也不是女子，我喜欢的是你，是韩雪清这个人。无论你是男是女，无论你以前经历过什么，我喜欢的，自始至终都是你。”
韩雪清彻底愣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夜玄钰的眼睛，里面没有一丝虚假，只有满满的爱意和心疼。那些埋藏在心底的秘密，那些不敢言说的委屈，还有悄悄滋生了许久的情愫，在这一刻全都爆发出来。眼泪掉得更凶了，却不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太过惊喜，太过不敢置信。
“师兄……”他哽咽着，再也忍不住，猛地伸出手，紧紧抱住了夜玄钰的腰。他把脸埋在夜玄钰的衣襟里，闻到了那熟悉的雪松味，感受到了对方温热的体温，还有沉稳的心跳声。这心跳声像一颗定心丸，让他慌乱的心瞬间安定下来，“我以为你会怪我，我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我小时候寒脉症严重，每次发作都疼得满地打滚，爹说只有去仙宗才能治好，可仙宗不收男弟子，我只能扮成女子……”
“这些年我一直很害怕，”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晰，“怕身份暴露，怕被人看不起，怕韩家因为我被人嘲笑。更怕……更怕你知道真相后，会像其他人一样厌恶我，会离开我。有好几次，我都想告诉你真相，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怕失去你对我的好……”
夜玄钰轻轻回抱住他，一只手拍着他的背，动作轻柔得像在哄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他能感受到韩雪清身体的颤抖，知道这些年他过得有多难——束胸的束缚，身份的伪装，寒脉的痛苦，还有那份不敢言说的心动，每一样都压得他喘不过气。
“我知道，我都知道。”夜玄钰的声音也有些沙哑，眼底满是心疼，“你受了这么多苦，以后有我在，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也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害怕。束胸不用再穿了，身份也不用再藏了，以后你可以堂堂正正地做韩雪清，做你自己。”
韩雪清靠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这些年的伪装与坚强，在这一刻彻底卸下。他终于敢说出自己藏了许久的心意：“师兄，其实我早就喜欢你了。从你在雾隐岭救我的时候，从你陪我练剑、帮我护法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我怕你知道我是男子后会讨厌我，所以一直不敢说……我甚至还偷偷想过，如果你喜欢‘韩师妹’，那我就一直扮下去，哪怕一辈子都不能做自己，只要能留在你身边就好……”
“我知道。”夜玄钰低头，看着他泛红的眼尾，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暖又软。他轻轻抬起韩雪清的脸，拇指擦去他脸上残留的泪水。韩雪清的眼睛红红的，像受惊的小鹿，却带着几分依赖地看着他。夜玄钰的心跳骤然加速，他缓缓俯身，吻上了韩雪清的唇。
这个吻很轻，带着淡淡的药香和烛火的暖意，却又无比坚定。韩雪清微微一怔，随即缓缓闭上了眼睛，笨拙地回应着。他的手指紧紧攥着夜玄钰的衣襟，身体不再发抖，而是慢慢放松下来，像终于找到了归宿的鸟儿。
烛火摇曳着，将两人相拥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还有烛芯偶尔爆火星的细微声响。仿佛之前所有的苦难，所有的不安，都是为了这一刻的相守。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缓缓分开。夜玄钰的额头抵着韩雪清的额头，呼吸带着几分急促，眼底满是化不开的爱意：“雪清，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韩雪清用力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却带着幸福的笑意。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却无比清晰：“好，再也不分开。”
夜玄钰看着他笑中带泪的样子，心里满是柔软。他扶着韩雪清躺好，又把锦被往上拉了拉，盖住他的肩膀，然后转身去拿那碗温着的药。药已经不烫了，温度刚刚好。他端着药碗走回来，坐在床边，舀起一勺药，递到韩雪清的嘴边：“先把药喝了，沈师姐说这药能帮你稳固灵力，缓解寒脉的症状。”
韩雪清看着递到嘴边的药勺，皱了皱眉——他从小就怕苦，每次喝药都要磨蹭半天。夜玄钰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从怀里掏出一颗用糖纸包着的桂花糖，晃了晃：“乖，喝了药就给你吃糖，我昨天特意去镇上买的。”
韩雪清的眼睛亮了亮。他记得自己之前跟夜玄钰提过一次，说小时候母亲会用桂花糖哄他喝药，没想到夜玄钰竟然记在了心里。他乖乖地张开嘴，喝了一勺药，苦味瞬间在舌尖散开，他忍不住皱了皱脸。夜玄钰立刻把桂花糖递到他嘴边，甜意很快压过了苦味，心里也暖暖的。
一碗药很快就喝完了。夜玄钰把空碗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又帮韩雪清掖了掖被角。韩雪清靠在枕头上，看着夜玄钰忙碌的身影，心里满是安定。他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师兄，司徒家的事……怎么办？他们知道了我的身份，会不会对韩家不利？”
夜玄钰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语气沉稳：“你放心，我已经让人盯着司徒家了。他们这次抓你，是为了逼韩家交出当年的‘寒脉图谱’，现在图谱不在韩家，他们暂时不会动韩家。而且我已经把司徒家地牢的事告诉了仙门长老，长老们已经下令彻查司徒家，很快就能揭开他们的阴谋。”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你的身份，我也会跟长老们解释清楚，他们不会为难你的。寒脉症不是你的错，男扮女装也是无奈之举，仙门讲究的是心性，不是性别。”
韩雪清看着夜玄钰坚定的眼神，彻底放下了心。他轻轻蹭了蹭夜玄钰的手心，笑着说：“师兄，其实我的剑法不差，等我好了，我们一起去查司徒家的事，我也能帮上忙。”
“好。”夜玄钰点头，眼底满是笑意，“我们一起。”
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窗棂上的薄霜却似乎被屋内的暖意融化了几分。烛火还在燃着，映照着床上两人相握的手，温馨而甜蜜。韩雪清靠在枕头上，看着夜玄钰的侧脸，渐渐有了睡意。这些年，他从未睡得如此安稳过，因为他知道，从今往后，他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夜玄钰察觉到他的眼皮在打架，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柔声说：“睡吧，我在这里守着你。”
韩雪清点了点头，缓缓闭上了眼睛。很快，均匀的呼吸声就从他嘴里传来，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夜玄钰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眼底满是温柔。
烛火燃了一夜，直到天快亮时才渐渐熄灭。窗外的雪停了，一缕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温暖而明亮。他们知道，接下来的路或许依旧凶险，司徒家的阴谋还未彻底揭开，仙门的危机也还未解除，但只要他们并肩作战，彼此相守，就没有跨不过的坎，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
而这份在生死边缘滋生的爱意，这份跨越了性别与伪装的真情，也将成为他们最坚定的力量，支撑着他们一直走下去，直到永远。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