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紫艽一番既维护大局又不失兄长温情的劝导后,紫姝公主虽未完全释怀,但总算暂时收敛了锋芒,安分地待在行辕内,未再主动生事。
云霞关表面恢复了往日的秩序,紫艽并未停止他对苏芷的探究。
只是,他的方式从之前的旁敲侧击、暗中观察,转变为更为直接和正式的请教学习。
他意识到,苏芷那些看似奇技淫巧的知识背后,隐藏着一套迥异于当下、却极具力量的思维体系,尤其是在军事指挥和资源调配方面,或许能带来颠覆性的提升。
他以深感苏姑娘学识渊博,尤擅格物推演,欲学习一二。
以期能更好地为边关防务、乃至日后为朝廷效力为由,郑重地向苏芷提出,希望她能系统地讲解一些数学与逻辑在实务中的应用。
为了避嫌,他特意带上了莲心,美其名曰让身边人也长些见识。
于是,在苏芷那间兼具办公与研究功能的营帐内,一场别开生面的数学课开讲。
听众仅有两位:正襟危坐、眼神专注的四皇子紫艽,以及搬了个小杌子坐在角落、既紧张又好奇的宫女莲心。
苏芷对于紫艽的这个请求,并未感到太多意外。
她早已察觉这位皇子对自己知识的兴趣。
既然无法回避,不如有限度地引导,或许能在可控范围内,发挥一些积极作用。
她整理出一块干净的石板,用烧黑的细小树枝做笔,开始了她的讲授。
她选取了最基础、也最实用的部分,统计与概率的基本概念。
“殿下,莲心姑娘,”
苏芷的声音平静清晰,她先在石板上画下几个简单的符号,代表加、减、乘、除,
“我们所学的数算,不仅是计算钱粮物资,更能帮助我们看清一些模糊不清的局面。
比如,预测。”
她在石板上画了一条线,标上刻度:
“假设,我们想知道,敌军下一次最可能从哪个方向发起偷袭。”
她在线上点了几个位置,代表不同的进攻路线,
“如果我们只是凭空猜测,可能毫无头绪。
但如果我们收集过去一年,甚至三年内,敌军所有大小规模的偷袭记录,统计他们从东、西、南、北各个方向发起的次数……”
她一边说,一边在每条可能的进攻路线旁,用正字计数法,模拟着记录数据。
“看,”
她指着石板,
“东面,五次。
西面,两次。
南面,八次。
北面,一次。
那么,仅从过往数据来看,敌军下一次选择从南面偷袭的可能性,或者说概率,是最大的。”
紫艽紧紧盯着石板上的符号和数字,脑中飞速运转。
他从未想过,虚无缥缈的预测,竟然可以通过如此具体、可量化的方式来逼近!
这比占卜星象、或者单纯依靠将领的经验直觉,似乎多了一层可靠的依据!
“妙极!”
紫艽忍不住抚掌,
“如此一来,布防之时,便可将更多兵力与注意力,投向这概率最高的方向!
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却能极大提高应对的效率!
苏姑娘,此法可能推广至其他方面?比如,预测粮草消耗?
或者……
疫情扩散范围?”
苏芷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殿下聪慧。原理相通。
统计过往数据,寻找规律,便可对未来趋势做出大致推断。
例如粮草,根据过往同等兵力、同等活动强度下的消耗记录,再结合未来可能面临的天气、战事等因素稍作调整,便能推算出未来一段时间大致的需求,避免短缺或浪费。
疫情亦然,根据病例出现的地点、时间、人员流动情况,可以推演其可能的传播路径和范围,提前采取隔离和防疫措施。”
她顿了顿,补充道:
“当然,这仅是基于过往的推测,世事无常,总有意外。
但它能让我们从完全的被动和未知中,争取到一丝主动和预见。”
莲心坐在角落,听得云里雾里。
什么概率、统计、推演,她完全听不懂那些词的意思,只觉得苏姑娘在石板上画的那些符号和线条很神奇。
但她能看懂四殿下眼中那越来越亮的光芒,能感受到殿下对苏姑娘所说的东西极为重视。
她努力地睁大眼睛看着,竖着耳朵听着,虽然不懂,却也将正字计数、看哪个方向次数多这些最浅显的意思记在了心里,想着回去或许可以试试用这个法子整理殿下的衣物,看看殿下最常穿哪几件?
接下来的课程,苏芷又引入了更直观的图表概念。
她用简单的柱状图,对比不同月份伤兵营的伤员数量。
用饼状图,展示军饷开支中粮草、兵器、饷银等各部分所占的比例。
当抽象的数字变成直观的图形,其冲击力更为巨大。
紫艽看着那高低不一的柱子和大小不一的圆饼。
“以往看账册,满篇数字,头晕眼花。”
紫艽感叹道,
“如今看了苏姑娘这图,各项开支多寡,一目了然!
何处耗费过多,何处尚有盈余,清晰无比!
此物用于户部清查账目、统筹国库,岂非神器?!”
苏芷微微颔首:
“图表之力,在于化繁为简,直观呈现。
无论是军务、政务,还是商事,皆可应用。”
她见紫艽接受能力极强,便又稍稍深入,讲解了最基本的逻辑推理,
如若A则b,非b则非A等,并用军事上的例子加以说明。
例如,若敌军斥候频繁出现在某区域,则可能该区域有敌军活动或意图,以及若我军哨卡未发现敌情,则不能断定该方向绝对安全。
紫艽听得如痴如醉,仿佛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他发现自己过往的许多决策,虽然不乏智慧与经验,但或多或少都带着些想当然的成分。
而苏芷所传授的这套方法,强调证据、数据和逻辑链条,使得决策过程变得更加清晰、严谨,减少了盲目性。
他看着苏芷在石板上从容书写的侧影,看着她用最朴素的工具阐述着最深刻的道理,心中的欣赏与敬佩,早已超越了最初的利用,变成了一种对知识和智慧本身的纯粹推崇。
莲心虽然依旧听不懂那些复杂的逻辑关系,但她看到殿下时而沉思,时而恍然,时而兴奋地与苏姑娘讨论,她心里那种苏姑娘很厉害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她偷偷看着苏姑娘,觉得她站在那里讲课的样子,好像在发光。
自己虽然笨,但能坐在旁边听着,好像……也沾到了一点光似的。
她悄悄挺直了背,努力让自己坐得更端正些。
一堂课下来,紫艽只觉得受益匪浅,意犹未尽。
他郑重地向苏芷行了一礼,虽是半礼,已属极为尊重,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苏姑娘今日所授,令紫艽茅塞顿开,眼界大开。姑娘真乃吾师也。”
苏芷侧身避开他的礼,淡然道:
“殿下言重了。
民女只是将所知略作整理,能对殿下有所启发,便是幸事。”
紫艽看着她宠辱不惊的样子,心中更是赞叹。
他看了一眼旁边同样听得认真的莲心,忽然觉得,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哪怕只是端茶送水,见证着自己学习这些新奇知识的过程,似乎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今日便到此吧,有劳苏姑娘。”
紫艽温声道,
“日后若有疑问,还望姑娘不吝赐教。”
他看了一眼莲心,“莲心,收拾一下,我们回去。”
“是,殿下!”
莲心连忙起身,小心地将苏芷用过的石板擦拭干净,将炭笔放回原处,动作虽仍有些笨拙,却格外认真。
离开苏芷的营帐,走在回行辕的路上,紫艽心情颇佳。
莲心跟在他身后半步,犹豫了许久,才小声开口道:
“殿下……苏姑娘今天讲的,奴婢……奴婢大多没听懂。
但是,奴婢觉得苏姑娘好厉害……殿下您学得也好认真。”
紫艽闻言,脚步微顿,回头看了莲心一眼,见她脸上带着怯怯的崇拜和一丝懊恼,不由得失笑,
“无妨,这些东西本就深奥,你能安静听着,便很好了。
苏姑娘……确实非常人可比。”
他看着莲心那单纯的模样,忽然觉得,身边有这样一个心思简单、偶尔会闹点无伤大雅笑话的小宫女,似乎也让这充满算计与紧张的生活,多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