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人的烟熏之计,在守军普遍装备了简易口罩之后,威力大减。
虽然墙根下仍有零星阴燃的火堆顽固地散发着恼人的烟雾,但已无法再对云霞关的防御体系构成致命威胁。
北狄主帅见计策接连受挫,加之粮草补给线受到落马坡、鹰愁涧等前出据点的袭扰,攻势不得不暂时缓和下来,战场陷入了短暂的僵持阶段。
连续多日高度紧张的神经终于得以稍作松弛,但云霞关内并未因此放松警惕。
城墙上的岗哨比平日增加了一倍,巡逻队往来穿梭的频率更高,以防北狄人狗急跳墙,发动夜间突袭。
夜色渐深,一轮冷月悬于天际,清辉洒落在饱经战火洗礼的城墙上,映出一片斑驳而肃杀的银白。
寒风掠过垛口,发出呜呜的声响,夹杂着远处北狄大营隐约传来的号角和马嘶,更添几分边关的苍凉与紧张。
苏芷处理完伤兵营最后一批需要夜间观察的重伤员,已是亥时末。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她却没有立刻回自己的小帐篷休息。
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牵挂,驱使着她想去城墙上看看。
并非不放心防务,而是一种……想要亲眼看一看那片刚刚经历过惨烈厮杀、如今暂时归于寂静的战场,想要感受一下那寒风是否刺骨,想要确认一下……那个人,是否安好。
她知道江蓠的腿伤需要静养,此刻定然是在帅帐之中。
但或许,只是或许,他也会因为放心不下城防,而拖着伤腿……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压下。
苏芷裹紧了身上那件江蓠之前赏赐的、带着细软绒里的披风(这是她第一次穿上它,莫名觉得格外温暖),对值夜的辅兵交代了几句,便提着一个小小的灯笼,踏上了通往西城墙的马道。
寒风立刻扑面而来,吹得她手中的灯笼摇曳不定。
城墙上的气温比下面低了许多,呵出的气瞬间变成白雾。
守夜的士兵们裹着厚厚的棉衣,抱着兵器,蜷缩在垛口后或避风的角落,看到苏芷上来,都纷纷起身,恭敬地行礼,低声道:“苏医官。”
“大家辛苦了,夜里冷,多注意保暖。”
苏芷轻声回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城墙的远方。
月光下,北狄大营的火光如同繁星点点,寂静中透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蛰伏感。城墙之上,刀剑的痕迹、干涸的血渍、破损的工事,无不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战斗的残酷。
她沿着城墙慢慢走着,寒风卷起她披风的衣角,也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
她并非漫无目的,潜意识里,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直到走到西门箭楼附近——那个她曾设立临时救护点、也曾为江蓠紧急处理腿伤的地方。
就在这时,她看到箭楼的阴影处,伫立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那人身披玄色大氅,背对着她,正凭栏远眺着北狄大营的方向。
尽管他尽量将重心放在左腿上,右腿微微虚踏,但苏芷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
江蓠。
他果然在这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瞬间涌上苏芷心头,是意料之中,又是猝不及防的悸动。
他伤未痊愈,夜间风寒,怎能如此不顾惜身体?
似乎是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江蓠缓缓转过身。
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神色依旧冷峻,但眼底深处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忧思。
当他看清来人是苏芷时,深邃的眸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意外,随即那冷峻的线条似乎微不可察地柔和了几分。
“苏医官?”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这么晚了,为何上城?”
苏芷走到他面前,将灯笼放在脚边,微弱的烛光映照着一小片地面。
她仰头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反问道:
“将军,您的腿伤未愈,夜间风大,不宜久站,还是应回帐中休息为好。”
江蓠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看到她被寒风吹得微红的鼻尖和那双在月光下清澈如水的眼眸,心中某处微微一动。
他没有计较她略显僭越的反问,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远方漆黑的旷野,淡淡道:
“躺不住。北狄人虽暂退,但其主力未损,鹰嘴隘之敌亦未动,局势未明,心中难安。”
他的语气平静,却透露出身为三军主帅的巨大压力。
这份压力,并不会因为一时的胜利而减轻,反而会因为对未来的不确定性而更加沉重。
苏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能理解他的担忧。
她沉默了片刻,轻声道:
“将军运筹帷幄,已接连挫败敌军诡计。如今我军据险而守,士气可用,将军更应保重身体,方能应对后续变局。”
江蓠闻言,转过头,再次看向苏芷。月光下,她的脸庞显得格外清丽,眼神中的担忧真挚而纯粹。
这不是下属对上官的奉承,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关怀。
这种感觉,对他而言,陌生而又珍贵。
“保重身体……”
江蓠低声重复了一句,嘴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苦笑
“为将者,马革裹尸乃是常事,区区腿伤,何足挂齿。”
话虽如此,但他却没有再坚持站立,而是顺势将身体的重心更多地靠在身后的箭楼墙壁上,右腿的负担顿时减轻了不少。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只有寒风掠过城头的呼啸声,以及远处巡逻士兵规律的脚步声。
但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宁静在流淌。
他们共同经历了生死,一起面对过危机,此刻在这清冷的月夜城头,仿佛有一种无形的纽带,将两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今日,多谢你了。”
江蓠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若非你及时制出那‘口罩’,军心恐已动摇。”
苏芷轻轻摇头:“将军言重了,分内之事而已。倒是将军,身先士卒,负伤不退,才是真正稳定了军心。”
江蓠看着她,忽然问道:
“苏芷,你……似乎很不一般。你不怕死吗?那日城头上,箭矢如雨,你为何执意要上去?”
这个问题,他或许在心中盘桓已久。一个女子,面对如此惨烈的战场,为何能有那般超乎常人的勇气和镇定?
苏芷怔了怔,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
她低头看着自己在地上投下的模糊影子,思索了片刻,才缓缓抬起头,迎上江蓠探究的目光,认真地说道:
“怕,当然怕。没有人不怕死。但是,比起死亡,我更怕无能为力,更怕眼睁睁看着生命在眼前消逝而无计可施。”
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清晰而坚定:“我是医者。
医者的使命,就是尽一切可能去挽救生命。城头上,每一刻都有人受伤,每一刻都有人濒死。
早一刻救治,就多一分生的希望。
如果因为害怕而退缩,那我和我的医术,又有什么意义呢?”
月光洒在她的眼眸中,仿佛有星河流转。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来历神秘、身怀异术的奇女子,而只是一个坚守着自己信念和职责的普通人,但那信念的光芒,却足以照亮这寒冷的夜空。
江蓠静静地听着,心中受到了不小的触动。他见过无数勇士,他们不畏死亡,是因为荣誉、责任或是仇恨。
但苏芷的勇气,却源于对生命的敬畏和一份纯粹的职责担当。
这种勇气,更加纯粹,也更加……动人。
“尽一切可能去挽救生命……”
江蓠低声咀嚼着这句话,目光变得悠远,“为将者,有时却不得不牺牲一部分,去保全更多。
这或许,便是你我的不同。”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和无奈。
苏芷看着他被月光镀上一层银边的冷硬轮廓,能感受到他肩上的千钧重担。
她轻声道:
“将军守护的是家国天下,是万千黎民百姓的安危,取舍之间,自是艰难。
而苏芷所能做的,便是在将军守护的这方天地里,尽力保住每一个能保住的性命。
或许方式不同,但最终,都是希望这世间,能少一些涂炭,多一些安宁。”
她的话语轻柔,却像一股暖流,悄然沁入江蓠因杀戮和权谋而变得有些冰冷的心田。
他第一次感觉到,有人能理解他这份身居高位的孤独与艰难,虽然角度不同,但那份希望天下安宁的初衷,却是相通的。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沉默中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默契和理解。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两人之间,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交织在一起。
这一场不期而遇的夜巡,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军情急报,只有寒风冷月,和两颗在乱世中逐渐靠近、相互理解的心。
有些东西,正在这无声的夜色里,悄然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