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烛火通明,将江蓠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悬挂的地图和中央的沙盘上。
江蓠维持着撑在沙盘边缘的姿势,已然良久。
苏芷的话语,每一个字,都清晰回响在他脑海里。
以攻代守,巩固胜势、控制要点、利用天时……
这些词汇组合成的战略蓝图,与他二十年来形成的军事本能激烈碰撞,最终,理性的分析和前瞻性的眼光逐渐占据了上风。
风险固然存在,但机遇更大。
固守,只是延缓危机。
追击,可能万劫不复。
他深吸一口气,直起身,眼神已是冷静与锐利。
“来人。”
帐外亲兵应声而入,甲胄铿锵。
“传忠戟、张副将、斥候营统领,即刻来见。不得声张。”
江蓠要进行的,是战前最核心的部署,必须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进行。
“是!”亲兵领命,迅速离去。
等待的间隙,江蓠再次走到书案前,就着烛光,提笔蘸墨,在那张详细的地图上进行最后的勾勒和标注。
落马坡、黑松林、鹰愁涧,三个点被朱笔重重圈出,之间用虚线连接,构成一个前出的三角防御和监控体系。
他在一旁空白处,以极其简练的笔触写下关键要点。
兵力配置(强调轻骑、精锐)、行动时间(强调隐秘、迅速)、物资需求(强调轻便、易补给)、联络方式(强调多重、保险)、以及最重要的,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的预案。
这份手令,将是他接下来部署的根本依据。
不多时,忠戟、张副将,以及斥候营统领赵擎,三人相继进入帅帐。
他们脸上都带着大战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深夜急召而产生的凝重和警觉。
看到帐内只有将军一人,以及摊在书案上的地图和沙盘上明显变动过的标识,三人心中都是一凛,知道有重大决策即将下达。
江蓠没有多余的寒暄,目光扫过三位他最倚重的部下,沉声开口:
“召三位前来,是为定下我军下一步行动方略。
此策关乎关内乃至整个北境未来数月安危,需绝对保密,严格执行。”
三人神色一肃,齐声道:“末将听令!”
江蓠走到沙盘前,手持细长木棍,指向关键点位,将苏芷提出的战略构想,结合他自己深入的推演和细化,清晰明了地阐述出来。
他没有提及苏芷的名字,只说是经多方考量,反复推演所得。
但当他讲到控制要点而非占领、利用轻骑机动、监控资源、甚至暗示利用水势时,张嶂和赵擎眼中都露出了极度震惊的神色。
这种打法,完全超出了他们惯常的思维模式,却又句句切中要害,让他们在震惊之余,又感到一种豁然开朗的兴奋。
忠戟虽然对具体战略理解不如张、赵二人深刻,但他对江蓠有着绝对的忠诚和信任,只是握紧了拳头,准备执行任何交给他的任务。
“将军,此策……精妙绝伦!”
张嶂率先反应过来,脸上因激动而泛红,
“若成功,北狄至少在入冬前难以组织起有效的大规模进攻!
只是……执行起来,难度极大,对领军之将和士卒要求极高。”
“正因如此,才需你等精诚合作。”江蓠目光灼灼,
“张嶂,你素来沉稳多谋,落马坡为此策支点,由你亲自率领本部最精锐的云麾营轻骑前往。
记住,你的任务是控制和预警,而非决战。遇小股敌军,可相机歼灭。
遇大队人马,立刻预警后撤,依托地形周旋,绝不可恋战!”
“末将明白!定不负将军重托!”张嶂抱拳,声音铿锵。
“赵擎,”江蓠看向斥候营统领,
“你营夜不收需倾巢而出。
分三路,一路提前渗透至落马坡、黑松林、鹰愁涧区域,为张嶂部清扫障碍,提供精确情报。
另一路,严密监控北狄溃军主力动向及其后方部落集结情况。
最后一路,撒向鹰嘴隘方向,监视正面之敌有无异动。
所有情报,一级优先,直接报我与你二人!”
他指了指张嶂和忠戟。
“将军放心!
夜不收便是将军的眼睛和耳朵,绝无疏漏!”
赵擎肃然领命,他麾下的斥候是军中最擅长潜伏、侦查的好手,此策正需他们发挥所长。
“忠戟,”江蓠最后看向自己的副将
“你负责统筹后方。
一,从各营抽调最好的伤愈老兵和机灵的新兵,补充张嶂部和斥候营的战损缺额,务必保证出击兵力精锐足额。
二,粮草军械,按最高标准,优先保障出击部队,但要轻便易携,特别是箭矢、火油、干粮、伤药。
三,大营防务不能松懈,尤其警惕敌军小股部队渗透破坏。
四……”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
“苏医官处,所需药材物资,一如既往,全力保障。伤兵营乃我军根基,不容有失。”
“末将遵命!”
忠戟大声应道,尤其是最后一点,他心领神会。
将军对那位苏医官的看重,他已深切体会。
“具体出击时间、路线、联络信号、接应方案,在此。”
江蓠将书案上那张写满要点的手令递给张嶂,
“你三人即刻下去,依据此令,细化方案,明日拂晓前,各部必须准备就绪,待我最后号令!”
“得令!”
三人接过手令,只觉重若千钧,知道一场无声却至关重要的战役即将拉开序幕。
他们向江蓠行过军礼,匆匆退出帅帐,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帅帐内再次恢复寂静。
江蓠走到帐门前,掀开一道缝隙,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和远处伤兵营隐约的灯火。
他放下帐帘,回到案前,开始处理其他军务,但心思,却已随着那支即将出发的精锐,飞向了关外那片充满未知的土地。
与此同时,伤兵营内。
苏芷自然不知道帅帐中发生的一切,更不知道她的一番妄言已然化为具体的军事命令。
她正全身心地与伤痛和死亡的战斗。
四个时辰的昏睡补充了些许体力,但疲惫依旧如影随形。
她穿梭在伤员之间,检查伤口,更换敷料,亲自为重伤员喂药。
黄芪年纪大了,体力不支,已被苏芷强行劝去休息片刻,王焕则带着辅兵们负责维持秩序和熬煮大锅的汤药。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伤员的呻吟声不绝于耳。
但比起昨夜的混乱和绝望,此刻的伤兵营多了几分秩序和生气。
忠戟带回的药材发挥了巨大作用,苏芷指导配置的清热解毒、活血化瘀的汤药,也陆续给伤员们服下,预防感染和并发症的效果初步显现。
“苏医官,这个兄弟的伤口又开始渗液了!”一个辅兵焦急地喊道。
苏芷立刻走过去,蹲下身仔细检查。伤口周围有些发红,是感染的迹象。
她熟练地用烧酒清洗,撒上磨好的三七粉和黄连粉混合的药末,重新包扎。
“注意观察,如果发热加重,立刻告诉我。”她声音温和却带着专业。
“苏医官,多谢您……”受伤的年轻士兵虚弱地道谢,眼中充满了感激和依赖。
苏芷只是轻轻拍了拍他没受伤的肩膀,递过一碗温水:“好好休息,会好起来的。”
她走到下一个伤员身边,继续工作。
在这种高强度、高压力的环境下,她几乎没有时间去想帅帐中的事。
救死扶伤的本能,和对这些质朴士兵的责任感,驱使着她不断行动。
直到后半夜,伤员的情况大都稳定下来,苏芷才得空在一个火堆旁坐下,接过王焕递来的一碗热粥。
粥很稀,也没什么油水,但她喝得很珍惜,热流顺着食道滑下,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疲惫。
“苏医官,您真是神了。”
王焕在一旁坐下,由衷地感叹,
“要不是您,昨晚还不知道要死多少兄弟。
现在大家伙儿都说,您是上天派来救咱们的活菩萨。”
苏芷摇摇头,脸上带着倦意却真诚的笑容:
“王队长过奖了。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真正辛苦的是你们,还有……
将军他们,要操心整个战局。”
提到将军,王焕似乎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道:
“对了,傍晚时分,忠戟将军来调走了一批最好的伤愈弟兄,说是补充什么出击部队……
神神秘秘的,看来将军要有大动作了。”
苏芷喝粥的动作微微一顿。
出击部队?
她脑海中瞬间闪过自己在地图前指出的那几个点。
难道……江蓠真的采纳了她的建议?
心,不由自主地快跳了几下。那毕竟是她基于现代知识的大胆构想,在这个冷兵器时代是否真的可行,她并无十足把握。
若因她的建议而导致将士们伤亡,她将难辞其咎。
但这种担忧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
如果江蓠真的采纳了,那说明他并非固步自封之辈,他拥有超越时代的眼光和魄力。
这种认知,让她对那位冷面将军的印象,又加深了一层。
她低下头,默默喝着粥,没有再问。有些事,知道结果就好,过程不必深究。
她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守住伤兵营这条底线,让前线的将士们无后顾之忧。
夜色渐深,伤兵营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伤员偶尔的呓语。
苏芷靠在一个木箱上,本想小憩片刻,却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睡梦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片沙盘,看到了千军万马在那些微缩的山川间奔腾,而江蓠,就站在最高的那座山峰上,俯瞰着一切。
而远在帅帐的江蓠,在批阅完最后一份军报后,也起身走到了帐外。
他负手而立,望向关外漆黑一片的远方,又转头看了看伤兵营方向那彻夜不熄的灯火。
清冷的夜风吹拂着他的鬓发,带着边关特有的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