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似乎都在凌霜的沉默中凝滞了。
苏芷的问题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打破了表面的平静,激荡起层层看不见的涟漪。凌霜站在原地,素白的衣裙在月下仿佛一朵骤然停止绽放的花苞,所有的伸展与姿态都收敛起来,只剩下内核的紧绷与挣扎。
一同参详?
这四个字在她听来,既陌生又刺耳。在她过往的认知里,医术一道,自有师承门户之见,药王谷的秘方与技法更是从不轻易示人。而苏芷,这个来历不明、手段奇诡的女子,竟如此轻易地发出邀请?是真心求教,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示威?亦或是……看穿了她方才那片刻的动摇,施舍给她一个台阶?
各种念头在她脑中飞速闪过,让她那双清冷的眸子变幻不定。她下意识地想拒绝,想维持药王谷传人最后的骄傲与体面,想回到那个只有她自己和熟稔的传统医道的安全壁垒中去。
可……黑水河。
那诡异的毒症,蔓延的速度,将士们痛苦的呻吟,还有赵铁柱那张因她最初判断失误而险些延误救治的脸……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像无形的绳索,捆住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拒绝。
药王谷的训诫言犹在耳:“医者,性命相托,不可不慎。”若因一己之私,罔顾可能寻得解方的机会,她又有何面目自称药王谷弟子?有何面目面对蓠哥哥的托付和边关将士的期望?
内心的交战让她的指尖微微蜷缩,指甲陷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感。
苏芷并不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她看得出凌霜的挣扎,也明白这对于一个秉持传统、心高气傲的医者意味着什么。她需要的不是逼迫,而是一个让对方自己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良久,就在凌霜几乎要将下唇咬出痕迹来时,她终于抬起了眼。眸中的混乱与挣扎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冷静。她避开苏芷的目光,视线落在对方身后帐内那跳跃的烛火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苏姑娘……请讲。”
她没有说“好”,也没有答应“一同参详”,但这句“请讲”,已是她此刻能做出的最大让步,是她撬开自己封闭世界的第一条缝隙。
苏芷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侧身让开通道:“帐内详谈。”
凌霜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踏入的不是一座普通的营帐,而是某个未知的、可能颠覆她所有认知的领域。她步履略显沉重地走了进去,刻意忽略了帐内那些她之前觉得“奇技淫巧”的器皿,目光直接落在苏芷方才操作的桌案上。
苏芷随手拿起那块晶莹的琉璃片,递到凌霜面前:“凌姑娘请看此物。”
凌霜迟疑一瞬,还是接了过来。触手温凉,打磨得异常光滑,中间厚,边缘薄,形制奇特。“这是……何种琉璃?”她忍不住问,药王谷也有水晶片用于观察细微药材,但形状与此迥异。
“我叫它透镜。”苏芷简单解释,并未深入其光学原理,而是直接演示。她将透镜移至烛火前,调整角度,一束被汇聚的明亮光斑立刻投射在桌案的白纸上,清晰无比。“利用它,可以汇聚光线,看得更清。比如观察这黑水河畔的泥土。”
她说着,取了一小撮泥土样本,置于光斑下,又示意凌霜透过透镜的另一面观察。
凌霜依言俯身,当她透过那小小的琉璃片看向光斑下的泥土时,呼吸不由得一窒。
原本看似寻常的褐色泥土,在放大和强光下,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颗粒的形态、夹杂的细微杂质、甚至一些难以用肉眼分辨的、颜色诡异的细微斑点,都变得清晰可辨。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微观层面的“清晰”,让她仿佛窥见了另一个隐藏的世界。
“这……”凌霜直起身,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惊。她看看透镜,又看看苏芷,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对方所依仗的,并非虚无缥缈的“妖术”,而是一种……她无法理解,却真实有效的“观察之法”。
“黑水河之毒,来源蹊跷。”苏芷的声音将她从震惊中拉回,“北狄投毒是最大可能,但何种毒物能溶于水,毒性剧烈,蔓延迅速,且症状如此复杂?我怀疑,并非单一草木之毒。”
她指向那些在透镜下显形的诡异斑点:“这些,或许是线索。它们可能是不曾见过的毒菌,或是被某种东西污染后的痕迹。我需要知道,在云霞关周边,乃至北狄境内,是否有能产生类似物质的特殊矿物,或者……生长环境极端、记载稀少的毒草?药王谷典籍浩瀚,或许有相关记载。”
苏芷的语气始终平静,像是在与同僚讨论一个棘手的病例。她没有炫耀自己的发现,也没有贬低凌霜之前的判断,而是将问题摆在面前,明确指出需要凌霜帮助的方向——借助她药王谷的深厚底蕴,弥补自己在本地药物和地理知识上的不足。
凌霜握紧了手中的透镜,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绪稍定。苏芷的逻辑清晰,目标明确,将她放在了“合作者”而非“求教者”的位置上。这种被平等对待、甚至被需要的感觉,微妙地抚平了她心中一部分的抵触。
她沉吟片刻,脑中飞快地检索着药王谷浩如烟海的典籍记忆。关于北地毒物……确实有几味记载模糊、药性猛烈的……
“《万毒纪要》中曾提及,北地苦寒之域,有石名‘幽烬’,色黑质轻,遇水则散,其气腥臊,触之者皮肉溃烂,内腑如焚……但其形态描述,与此土差异甚大。”凌霜缓缓开口,语速不快,显然在仔细回忆和甄别,“另有一味奇草,名‘鬼灯笼’,生于极阴秽之地,根系能汲取水脉中之杂质,凝结成珠,其珠……其珠在典籍中描绘,似有斑斓异色,但无人亲眼得见其细微之态。”
她抬起眼,看向苏芷,目光里已少了先前的戒备,多了几分属于医者的专注与探究:“若依苏姑娘所见,这泥土中之异色斑点,可能与那‘幽烬石’粉末,或是‘鬼灯笼’凝珠有关,或许……是一个方向。”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将自己的知识与苏芷的发现进行对接。虽然仍带着审慎的怀疑,但无疑,那扇紧闭的门,已经开了一道缝隙。帐内的烛火噼啪轻响,映照着两个风格迥异、却因同一目标而暂时搁置争议的女子身影,竟有了一种奇异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