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四月六日,清晨八点。
许愿轻轻起身,看了眼身旁仍在熟睡的龚雪。她睡颜恬静,呼吸均匀,昨夜替他整理行李的疲惫还留在眉梢。他俯身,极轻地在她额间落下一个吻,没有惊醒她。
几天短暂的休整,仿佛只是漫长旅程中一个恍惚的间奏。行李箱静静立在门边,里面除了几件随身衣物,更多的是龚雪细心塞进去的中成药——她总担心英国的饮食不合他胃口,又怕他忙起来忘了照顾自己。
司机准时等在楼下。去虹桥机场的路上,上海街头梧桐新绿,晨风带着江南春天特有的湿润气息。许愿摇下车窗,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故乡的空气。这一去,又不知何时能回。
十个小时的飞行,跨越八个时区。当航班平稳降落在伦敦希思罗机场时,窗外正是阴雨绵绵的午后。灰色的云层低垂,雨丝斜打着舷窗,典型的英伦天气。
随着人流走向入境检查通道,“访问目的?”官员例行公事地问,手指在键盘上敲打。
“许愿将护照、提前办好的访问签证(一张贴有照片、盖着入境章的有效期内签证纸页)、以及克里斯托弗·利特尔事先传真过来的出版社邀请函一并递给窗口后面色疲惫的入境官员。那官员抬起眼皮,对照着照片和真人,又扫了一眼邀请函上布鲁姆斯伯里出版社的字样,例行公事地问了几个关于访问目的和停留时间的问题,许愿用流利但带着一丝独特韵律的英语平静作答。钢戳落下,发出沉闷的“砰”的一声,准许入境的章印盖在了签证页上。手续比想象中顺利。
提取行李后,推着行李车走出抵达大厅,一眼就看见克里斯托弗·利特尔熟悉的身影。
他手里举着一块简单的纸牌,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着“xu Yuan”。
看到许愿,他立刻露出热情洋溢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许!欢迎再次来到伦敦!”克里斯托弗伸出手,用力地与许愿握了握,另一只手自然地拍了拍他的臂膀,语气熟稔得像多年老友,“路上还顺利吗?家里的事都处理完了?这么快就飞过来,真是辛苦了。”他的眼神里有关切。
“一切处理好了,谢谢你来接我,克里斯。”许愿微笑回应,适应着对方热情洋溢的英式寒暄,“家里都安顿好了,正好可以专心这边的工作。”他省略了具体的家事细节,语气轻松而肯定。
“太好了!车就在外面,雨下得有点烦人对吧?典型的伦敦式欢迎。”克里斯托弗笑着抱怨了一句天气,熟练地帮许愿推起一件行李,引着他走向停车场那辆黑色的劳斯莱斯,“我们先去酒店放下东西,你可以稍作休整。明天上午的安排比较满,首先是《泰晤士报》文化版的专访,他们对你和《哈利·波特》现象非常感兴趣。之后还有两家媒体……”
汽车驶入伦敦阴雨连绵的街道,雨刮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窗外是湿漉漉的街道、红色的双层巴士、行色匆匆打着伞的行人。克里斯托弗简要介绍着接下来的行程安排,语气兴奋:“许,你不知道,《魔法石》和《密室》在孩子们中间简直像一场风暴!连很多大人都沉迷其中。还有《少年pi》,哦,天哪,书评界赞不绝口,说它充满了东方式的哲学思辨和惊人的想象力。你征服的不仅仅是孩子的睡前时光,还有成人的书房。”
许愿靠在舒适的后座皮革座椅上,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和克里斯托弗兴奋的话语,微微颔首。
第二天上午九点,伦敦市中心一家历史悠久、充满文学气息的酒店套房内。许愿已经快速冲了个澡,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深色西装,略作休息,试图驱赶长途飞行的疲惫和时差带来的眩晕感。茶几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但他几乎没碰。
《泰晤士报》(the times)的文化版主编和一位年轻的女记者准时抵达。寒暄、握手、落座。摄像机镜头无声地对准了他,闪光灯偶尔亮起。
“许先生,首先,祝贺《哈利波特》系列和《少年pi的奇幻漂流》在英国取得的非凡成功。”主编开门见山,语气中带着英国媒体特有的矜持与赞赏。“《哈利波特》真正地对儿童和成年人都施了魔法。您认为这种跨越年龄吸引力的秘诀是什么?”
许愿调整了一下坐姿“谢谢。我认为,究其核心,《哈利波特》是关于一些普世主题的——友谊、勇气、善恶斗争以及寻找自我。每个人,无论年龄,都能与之产生共鸣。魔法世界只是一个审视我们自身现实的绝妙透镜。”
女记者紧接着追问:“那么《少年pi的奇幻漂流》呢?这是一部充满哲学意味且极具视觉震撼力的小说。一个男孩和一只孟加拉虎被困在救生艇上的想法,您是如何想到的?”
许愿微微笑了笑,这个问题他被问过很多次,但每次都需要谨慎回答,不能泄露“文抄公”的天机:“它始于一个意象,一个在我脑海中非常强烈且奇特的意象——无边无际的海洋,一叶小小的救生艇,以及这种极端危险与脆弱希望令人难以置信的共存。老虎、派、海洋……它们成了探索信仰、生存以及我们为理解存在而讲述给自己听的故事的象征。”
专访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问题细致而深入,从创作灵感、人物塑造谈到文学翻译、文化差异。许愿集中精神应对,尽管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
送走《泰晤士报》的记者,几乎没有任何喘息时间。下午四点半,《卫报》(the Guardian)的采访团队接踵而至。这次的氛围稍微轻松一些,记者更侧重于文学性和社会影响。
《卫报》的记者是一位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士“许先生,您的作品,尤其是《少年pi》,因其深刻的精神探索而备受赞誉。在英国这样一个日益世俗化的社会,您认为为什么这样一个故事能引起如此深刻的共鸣?”
许愿沉思片刻,答道:“也许是因为世俗主义并没有抹杀人类寻求意义和奇迹的基本需求。《少年pi》不一定关乎制度化的宗教,而是关于人类共有的信仰能力、讲述故事的能力以及在黑暗中寻找光明的能力。这是一种超越特定文化或宗教界限的需求。”
傍晚六点,第三个采访来自以深度访谈着称的《观察家报》。记者是一位气质沉稳、问题犀利的女士,莎拉·怀特。她的问题更侧重于文学性和社会影响。
“许愿先生,您的作品,尤其是《少年派》,引发了关于故事真实性、信仰与生存哲学的广泛讨论。您是否希望通过故事向读者,尤其是年轻读者,传递某种特定的价值观或世界观?”
“我不是布道者,莎拉。”许愿温和但坚定地回答,“我更倾向于提出问题和呈现可能性,而不是给出标准答案。无论是哈利面对的抉择,还是派面临的绝境,我希望读者能跟随角色一起思考: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做?什么是真正重要的?我相信这种思考的过程本身,就是阅读和成长最有价值的部分。”
“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您作为一位中国作家获得了世界性的成功,您认为您的文化背景为您提供了怎样的独特视角?未来会考虑创作更直接反映中国背景的故事吗?”
“文化背景就像呼吸,无形中影响着每一个创作者。它可能体现在对情感的表达方式、对人际关系的理解,或者对某些价值观的侧重上。至于未来的创作,”许愿顿了顿,“故事会选择它最需要的形式。我不会刻意限定题材,无论是魔法世界、海上漂流,还是其他任何故事,真诚和普世的情感才是打动人心的关键。”
当最后一个采访结束时,窗外的天色早已彻底黑透,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