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凤那番如同在滚油中投入冰块的激昂陈词,暂时驱散了笼罩在残存神箭宗弟子心头的绝望阴霾。
同生共死的誓言在断壁残垣间回荡,将十余名伤痕累累的战士重新凝聚成一块坚硬的顽石。
然而,当城外柔然狼卫那如同乌云压顶般的军阵开始涌动,当第一波试探性的箭雨带着凄厉的呼啸越过残破的城墙,狠狠钉在他们脚下的土地上时,冰冷的现实再次如同北疆的寒风,刮走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最残酷、最血腥的阶段。
柔然人显然没把这支困守孤城的残兵放在眼里。
第一波进攻,仅仅是数百名下马步战的狼卫,手持弯刀皮盾,发出狼嚎般的呐喊,从几个城墙缺口处,如同潮水般涌了进来。他们意图很明显,凭借绝对的人数优势,一举碾碎这微不足道的抵抗。
“稳住!放近了再打!”牛凤伏在一处半塌的垛口后,声音嘶哑却沉着。
他手中的逐日弓已然张开,冰冷的箭簇锁定了一个冲在最前面、面目狰狞的柔然十夫长。
他身边的弟子们,尽管脸色苍白,握着弓臂或刀枪的手因脱力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如同淬火的钢铁,死死盯着逼近的敌人。
箭囊早已空空如也,有限的几支箭矢,必须用在最关键的时刻。
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杀!”牛凤一声暴喝,率先松开了弓弦!
“咻!”那支承载着他最后气力的箭矢,如同闪电般射出,精准地钻入了那名十夫长因呐喊而大张的嘴巴,带着一蓬血雨从后脑穿出!
与此同时,其他弟子也将手中残存的箭矢,以及捡来的、柔然人射上城的箭,奋力射了出去!
如此近的距离,几乎不需要瞄准,冲在前面的柔然狼卫顿时倒下了七八个。
但这点伤亡,对于汹涌的人潮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更多的狼卫踏着同伴的尸体,挥舞着弯刀,红着眼睛冲了上来!
“拔刀!结阵!”牛凤弃弓,反手拔出早已缺口累累的短枪,第一个迎向了敌人!
狭路相逢勇者胜!
在这片狭窄的废墟间,没有任何取巧的余地,只有最原始、最残酷的肉搏与厮杀!
刀枪碰撞的铿锵声、利刃入肉的闷响、垂死的惨嚎、愤怒的咆哮……瞬间充斥了整个城门楼区域!
鲜血如同廉价的染料,泼洒在焦黑的土墙和地面上,迅速汇聚成一片片粘稠的暗红。
牛凤将那一套在生死之间磨砺出的诡异身法施展到极致,在人群中穿梭,手中短枪如同毒蛇吐信,专攻敌人关节、咽喉等要害。
他身形瘦小,反而在混乱的贴身战中占了些许便宜,每每能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发起致命一击。
一名狼卫挥刀横扫,牛凤矮身从其腋下钻过,短枪顺势向上斜撩,精准地划开了对方的咽喉。
另一名狼卫从侧面举盾猛撞,牛凤足尖一点残垣,身体如同没有重量般腾空翻转,短枪借着下坠之力,狠狠扎穿了对方缺乏防护的后颈。
他的动作狠辣、高效,如同一个为杀戮而生的机器。
但每一次发力,每一次腾挪,都牵动着肩头那崩裂的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
汗水、血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体力如同退潮般飞速流逝。
他身边的弟子们,同样在浴血奋战。
石勇挥舞着一柄从沙盗那里缴获的弯刀,状若疯虎,身上添了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却兀自死战不退,死死护住牛凤的侧翼。
另一名弟子被三名狼卫围攻,肠子都流了出来,却依然咆哮着抱住一名敌人的腿,用牙齿狠狠咬住了对方的喉咙……
每一个人都在透支着生命最后的能量。
他们不是为了虚无的荣耀,也不是为了遥远的功勋,仅仅是为了将军怀中那份沉甸甸的证据,为了身后那片需要守护的土地,为了身边可以托付生死的同袍!
战斗惨烈到了极致。不断有弟子倒下,用生命为同伴争取着片刻的喘息。
柔然人的尸体也在城门楼前堆积起来,但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多了,仿佛杀之不尽。
终于,在付出了数十条人命后,第一波进攻的狼卫被暂时击退,丢下几十具尸体,退到了城墙缺口外。
废墟中,暂时恢复了短暂的寂静,只剩下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和伤者压抑的呻吟。
牛凤拄着短枪,单膝跪地,剧烈地咳嗽着,吐出的唾沫都带着血丝。
他环顾四周,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要滴出血来。
还能站立的,连同他自己,只剩下七个人。
人人带伤,个个挂彩。
石勇腹部被划开一道大口子,只能用撕下的衣襟死死按住,脸色惨白如纸。
另外几人也是伤痕累累,几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清水已经一滴不剩,干粮也早已吃完。
伤口在得不到处理的情况下,开始发炎、溃烂。
绝望,如同附骨之蛆,再次悄然蔓延。
一名大腿被砍伤、无法站立的年轻弟子,靠在墙上,看着身边同伴冰冷的尸体,终于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将军……我们……我们真的还能守得住吗?援军……还会有援军吗?”
他的哭声,在死寂的废墟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碎。
牛凤抬起头,望向城外。
柔然人正在重新整队,更多的狼卫下马,准备发动第二波,也可能是最后一波进攻。
阳光透过扬起的尘土,投下斑驳的光影,照在他沾满血污和灰尘的稚嫩脸庞上。
他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
郭韬将军是否会派援军?
他不知道。
他们能否撑到那一刻?
他也不知道。
他挣扎着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到那名哭泣的弟子面前,没有安慰,也没有斥责。
他蹲下身,撕下自己尚且干净的内袍衣角,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腿上狰狞的伤口,动作缓慢而认真。
“疼吗?”牛凤轻声问。
那弟子愣了一下,停止了哭泣,点了点头,又用力摇了摇头。
牛凤包扎好伤口,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站起身,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幸存者那写满疲惫、伤痛和迷茫的脸。
“我知道,大家都很累,很疼,也很怕。”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也累,也疼,也怕。”
他顿了顿,指着城外那些虎视眈眈的敌人,声音渐渐提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但是,看看他们!他们希望我们害怕,希望我们放弃,希望我们像待宰的羔羊一样,引颈就戮!”
“可我们是谁?我们是神箭宗的弟子!是让柔然人在鹰嘴峡闻风丧胆的勇士!是握着国贼命脉的持剑人!”
他走到城墙边,抓起一把混合着鲜血和泥土的沙土,让它们从指缝间缓缓流下。
“这片土地,浸透了我们弟兄的血,也浸透了无数边关百姓的泪!我们守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活命,更是为了告诉那些侵略者和卖国贼——”
“这片土地,有人在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不容轻侮!流淌在这片土地上的血,不会白流!”
他的眼中,燃烧着如同星辰般永不熄灭的火焰,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这绝望的废墟中铮铮作响:
“也许没有援军,也许我们都会死在这里。但是,只要我们还站着,手中的兵器还握着,胸膛里还有一口气在,我们就在告诉敌人——”
“大辽的脊梁,未断!”
“边关的风骨,犹存!”
他猛地转身,面向城外那再次开始涌动的敌军潮水,将手中那沾满血污的短枪,重重顿在地上,发出了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命令,声音嘶哑却响彻云霄:
“神箭宗——”
“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
残存的七名弟子,包括那名无法站立的伤员,都发出了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咆哮!他们挣扎着挺直了脊梁,握紧了手中残破的兵器,眼中再无迷茫与恐惧,只剩下与城共存亡的决绝!
信念,在此刻,成为了他们最后的铠甲,也是刺向敌人最锋利的矛!
牛凤站在最前方,小小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拉得很长,仿佛一尊永不倒塌的雕像。
第二波进攻的浪潮,轰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