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息循声望去，只见三省阁最高处的飞檐上，文师正斜倚着栏杆，青衫广袖在风中翻飞。
他手中握着一盏清茶，笑得前仰后合，连茶汤泼洒在衣襟上都浑然不觉。
肃静！
李长老的喝声如惊雷炸响。慎独狴犴兽的虚影在人群上空浮现，金瞳扫视一周后悄然消散，这意味着众人虽举止失当却无恶意。
李长老花白眉毛拧成疙瘩，戒尺在掌心敲得啪啪响：成何体统！三省门规第三条是什么？
衣食有节，行止有度...众弟子蔫头耷脑地应和，李长老眉头紧锁，目光复杂地看了眼被挤得衣衫不整的王生息，终究只是挥了挥袖子：都散了！
人群如蒙大赦，瞬间作鸟兽散。杜衡手忙脚乱地捡起滚落在地的筑基丹，还想说什么，却被同伴拽着衣领拖走了。
转眼间，藏经阁前只剩下王生息一人，他的面具歪斜地挂在耳边，靛青长袍的袖口被扯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结实的小臂。
你...李长老转向王生息，目光复杂地在他面具上停留片刻，最终叹了口气，既然文叙之祖师把养心玉给你，自有他的道理。说罢拂袖而去，背影透着几分无可奈何。
王生息心头一震。原来文师在三省门的地位如此之高？
难怪当初青年长老提到养心玉时语气那般微妙，可心中疑窦丛生，李长老这话分明是在说，文师将养心玉交给他是另有深意。
可那笑声中的戏谑，又作何解释？
约莫半个时辰后，藏经阁的大门终于再次开启。先前那位蓝袍弟子迈步而出，见到门口的王生息明显一怔，随即露出歉意的笑容：王师兄久等了。
王生息摆摆手，取出腰牌贴在门环上。狴犴兽雕像眼睛亮起红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大门无声地向内开启。
踏入藏经阁的瞬间，熟悉的墨香扑面而来。
还剩十七本...王生息喃喃自语，径直走向最里侧的书架。
指尖掠过一排排竹简玉册。经过半年多的，藏经阁中对他有用的典籍已所剩无几。
这次的目标很明确——补齐最后几册关于灵植和丹药的记载。
《灵植总录》静静躺在书架底层，书脊已经有些脱线。王生息蹲下身，指尖刚触到书页，养心玉就传来熟悉的温热感。
无数文字如溪流般涌入脑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段关于雪烬兰的记载：
因生于两界交汇处，百年一开花。花如霜雪，蕊似烬火，故名，雪烬兰。
其性极寒，然花心藏一缕纯阳，阴阳相济，是为炼制四极合道丹之主药...
这描述莫名熟悉。王生息稍加回忆。《丹药辨析》中记载的四极合道丹主材立刻浮现脑海，而主材则是，雪烬兰、玄阴参、赤阳果、青冥藤...
能让元婴修士直入化神的逆天丹药，难怪需要此等奇珍。
他摇摇头继续翻阅，这类遥不可及的宝物现在多想无益，但更让他在意的是两界交汇处这个描述…难道是指玄明界与其他世界的交界？
思索间，养心玉已经将整本《灵植总录》复制完毕。
王生息起身活动了下发麻的双腿，继续扫荡剩下的典籍。
有了之前的经验，这次他动作更加熟练，不到一个时辰就将所有目标书籍尽数复制。
王生息合上书册，长舒一口气。至此，藏经阁中对他有用的典籍已全部记下。他起身将书放回原位，整了整衣袍，戴好面具，迈步走向大门。
推开大门的瞬间，一道浅绿色的身影闯入眼帘。苏棠站在台阶下，双手背在身后，脚尖轻轻点着地面。苏师妹？王生息走下台阶。
苏棠闻言转过身来，浅绿色的裙摆旋开一个漂亮的弧度。
她今天梳了个简单的垂鬟分肖髻，发间别着两朵新鲜的木芙蓉，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粉色。
见王生息走近，她小跑着迎上来，双手背在身后，歪着头，行了个夸张的礼笑道：恭迎大红人王师兄借阅完毕~尾音俏皮地上扬，像只欢快的小雀。
王生息哑然失笑，而面具下的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苏师妹这个月的借阅时辰还未用掉？他故意学着她拖长音调，总不会专程来等我吧？
猜对啦！苏棠蹦跳着走到他身侧，发间的木芙蓉随着动作轻轻颤动，趁王师兄还没筑基辟谷，还能吃我做的糕点，所以...
她从身后变出个竹篮，掀开盖布一角，露出里面的厨具和食材，我特意请了一天假哦！
王生息挑了挑眉：请假？李长老准了？
当然！苏棠得意地晃了晃腰间的木牌，我说要研究新丹方，需要药圃的灵植做引子。
两人并肩走在山道上，苏棠在左，王生息在右。
少女的步伐轻快得像只小鹿，时而踮脚去够垂落的槐花，时而突然转身倒着走几步。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衬得那双杏眼格外明亮。
慢点...王生息忍不住提醒，篮子里的东西要洒出来了。
苏棠吐了吐舌头，放慢脚步，却仍忍不住用脚尖去踢路边的小石子。
对了，苏棠突然转头，发丝随风拂过王生息的手臂，师兄在藏经阁找到想要的东西了吗？
嗯，都记下了。王生息没有提及养心玉，以及雪烬兰和四极合道丹的事——
这些对现在的他们来说还太遥远。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很快到了药圃。栅栏门吱呀一声打开，灵植的清香扑面而来。
而苏棠已经轻车熟路地从王生息床底下拖出个小木桌，然后占据了窗边的位置，正从竹篮里往外取东西：
小巧的石臼、木制的模具、几个装着各色粉末的小瓷瓶...
今天做什么？王生息好奇地问。
苏棠神秘地眨眨眼：秘密~她挽起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开始熟练地研磨某种红色果实，师兄先去忙你的，好了我叫你。
王生息点点头，转身去照料那些灵植。月华草需要除虫，青灵草该修剪了，火灵芝的土壤也该松一松...这些日常工作他已经做了千百遍，几乎成了本能。
手指抚过月华草蜷曲的叶片时，他能清晰感知到植株内部的灵力流动，甚至能到哪片叶子底下藏着害虫。
师兄！苏棠的声音从草庐传来，能帮我摘两片青灵草的叶子吗？要边缘蓝光最亮的那种！
王生息挑了株长势最好的青灵草，小心地取下两片叶片。草叶边缘的蓝光在阳光下如同流动的星河，美丽得让人移不开眼。他走回草庐，发现苏棠已经准备好了面团，正往里面加一种淡绿色的粉末。
王生息递过青灵草叶，这是什么？
苏棠接过叶片，用石臼轻轻碾碎：甘松粉，安神的。
她将草叶汁液揉进面团，原本白色的面团渐渐染上淡淡的蓝绿色，上次见师兄眼下都是青黑，肯定没休息好。
王生息心头一暖。自从开始用养心玉复制典籍，他确实很少睡个安稳觉。那些海量信息需要时间消化，更别提养心玉每晚子时就会发烫，逼着他修炼...
尝尝这个。苏棠突然塞了块东西到他嘴里。王生息下意识咬住，甜中带酸的味道在口腔中炸开，还带着一丝清凉。
山莓？
苏棠点点头，手上动作不停：我加了点薄荷，提神的。
她将蓝绿色面团分成小块，捏成各种可爱的形状，师兄最近总是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在为叩宗试发愁？
王生息靠在门框上，看着苏棠灵巧的双手将面团变成小兔子、小乌龟：
有点。他没有说更多，那些关于养心玉的疑惑、关于幻境的困扰，连他自己都理不清头绪，又怎么解释给别人听？
别担心~苏棠将捏好的点心排进蒸笼，师兄这么厉害，肯定能通过。
她抬头冲王生息笑了笑，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师兄身为上届弟子，我是不能随便来找你的啦，上届弟子要闭关准备叩宗试的。
王生息一怔。他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自己身为上届弟子，就意味着要开始为叩宗试做最后准备，届时所有娱乐、交际都会被严格限制。像今天这样悠闲的时光，确实不多了。
那我得趁现在多吃点。王生息半开玩笑地说，伸手想去拿蒸笼里的小兔子，却被苏棠一勺子敲在手背上。
还没好呢！苏棠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再等一刻钟。
王生息讪讪地收回手，转而帮苏棠整理用过的厨具。
两人配合默契，一个负责清洗，一个负责擦干，不一会儿就将杂乱的操作台收拾得干干净净。
而远处药圃执事背着手走过，瞥见这一幕后摇摇头，嘴角却微微上扬。他故意绕了个远路，给这对年轻人留出空间
蒸笼已经开始冒出热气，甜香渐渐弥漫整个草庐。苏棠掀开盖子，蓝绿色的点心已经变成了半透明的翡翠色，里面的青灵草脉络清晰可见，像是一件件精致的艺术品。
尝尝？苏棠用筷子夹起一只小兔子，吹了吹，递到王生息嘴边。
王生息小心地咬了一口。点心外皮q弹，内馅是山莓的酸甜，咽下去后喉咙里还留着青灵草特有的清凉感，奇妙的是，一股暖流随即从胃部扩散到全身，让他这些天一直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好吃吗？苏棠期待地问。
王生息点点头，又咬了一大口：比膳堂的强多了。
苏棠开心地眯起眼，自己也夹了一块小乌龟尝了尝：好像薄荷放多了点...她突然想起什么，从篮子里取出个油纸包，差点忘了这个！
王生息打开油纸，里面是几块琥珀色的糖块，散发着浓郁的桂花香。
蜜饯？
苏棠点点头，“是膳堂的胖师傅教我的”，她声音渐低，上个月我帮他整理了三个月的药材库存，作为报酬，他教了我蜜饯的做法...
王生息捏起一块蜜饯，在阳光下仔细观察。糖块通透如琥珀，里面还嵌着几粒完整的桂花，手艺显然已经相当纯熟。
你做了多久？他轻声问道。
苏棠低头摆弄着裙角：从...从上次发现师兄喜欢甜食开始。她突然抬头，杏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我偷偷观察过，每次膳堂做甜糕，师兄都会多拿一块。
王生息哑然。他确实有这个习惯，却没想到会被这丫头注意到。
三省门规矩森严，弟子三年内不得与外界接触，所有往来物品都要经过严格检查。这包蜜饯想必是苏棠费了不少心思，才能在门规允许范围内准备出来的。
他拿起一块蜜饯放入口中，甜而不腻的桂花香瞬间充满口腔。
谢谢。王生息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苏棠耳尖微红，低头摆弄着蒸笼里的点心：不、不客气...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绕着裙带，将那根浅绿色的丝带绕成了麻花。
窗外，夕阳将药圃染成金色。月华草开始舒展叶片，准备迎接夜晚；
青灵草边缘的蓝光渐渐明亮；
火灵芝在暮色中红得愈发鲜艳。执事早已离去，只留下几株刚浇过水的灵植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草庐内，蒸笼的热气在夕阳中形成朦胧的光晕。王生息和苏棠相对而坐，一个慢慢品尝着点心，一个低头摆弄着裙角，谁都没有说话，却也不觉得尴尬。
远处三省堂的钟声悠悠传来，惊起几只夜栖的飞鸟，他忽然想起《心相百解》中的一句话：世间至宝，莫过于真心。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修行路上最珍贵的，
不是追逐那虚无缥缈的长生，
而是这般平凡温暖的时刻——
阳光斜照的窗棂，
点心散发的甜香，
和那双为你忙碌的素手。
养心玉在胸口微微发烫，
却不及眼前这一幕来得真实。
那些幻象里的虚妄，
那些对长生的执念，
在这一刻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苏棠抬头时，
鼻尖还沾着面粉，
像只偷吃的小猫。
她疑惑地眨眨眼，
发间的木芙蓉轻轻摇晃。
王生息忽然笑了，
所有的疑虑都暂时放下。
修行千载又如何？
不及此刻阳光正好，
点心正甜，
岁月正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