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卫的风,比北平更硬。
这里是大明九边重镇之一,背靠着茫茫草原,再往北就是那群被蓝玉打怕了、又被朱棣吊着打的北元残部。
宁王朱权坐在大宁都司的高墙之上,裹着一件厚实的貂裘,还是觉得骨头缝里有股凉意。
这凉意不光是来自天气,更是来自东边。
“王爷。”
一名亲兵快步走上城头,手里捧着一份刚送来的军报,“朵颜卫指挥使哈尔巴那边传回来的消息。蓝玉的人……已经在鸭绿江边开始筑城了。”
“筑城?”
朱权接过军报,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那哪里是筑城?那是钉钉子!
就在两个月前,他还在看蓝玉的笑话,心想这辽东蛮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去碰朝鲜这块硬骨头。
大明太祖当年都没敢硬吞的地方,他蓝玉凭什么?
结果呢?
不到两个月,或者说,连正经的仗都没打几场,那个曾经自诩“小中华”的李氏朝鲜,就这么没了!
五万精锐,像纸糊的一样被蓝玉的新火器撕得粉碎;两座坚城,眨眼间就换了主人。
更可怕的是,根据哈尔巴那边的说法,蓝玉现在不光是在那驻军,还在搞什么“建设兵团”。
大批大批的朝鲜人,被像羊群一样赶去挖矿、种地、修路。
那个曾经穷得叮当响的辽东,现在粮仓都要爆了。
“这蓝玉,是真成气候了啊。”
朱权长叹一声,把军报拍在城墙上。
他扭过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
这大宁卫,说好听点是天险,说难听点,就是个破院子。
虽然他手握“带甲八万,革车六千”,更有朵颜三卫这种蒙古精锐骑兵助阵,号称藩王中兵力最强。
但这也要看跟谁比。
跟朝廷比,他或许还能硬气三分;可跟那个能把朝鲜瞬间灭国的蓝玉比……
他的朵颜三卫再猛,能猛过蓝玉的“镇北二号”野战炮吗?能快过黑龙舰队那些能吐火的巨舰吗?
唇亡齿寒。
这个词儿,现在就像块大石头,压得朱权喘不过气来。
要是哪天蓝玉觉得朝鲜不够吃了,调转枪头往西一来……他这大宁卫,怕是连给他塞牙缝都不够。
“王爷,南京那边……”身边的长史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朝廷的那个……削藩的风声,最近可是越吹越紧了。”
朱权冷笑一声。
“削藩?哼,朝廷那就是个顾头不顾腚的瞎子!蓝玉都在关外称王称霸了,他们看不见;非要盯着我们这几个替他守国门的亲儿子不放!”
提到这个,他就更来气。
前几天,周王因为一点屁大的事儿就被抓了,现在听说湘王那边也不太稳当。
朝廷这是铁了心要收拾他们这些藩王。
前有猛虎蓝玉,后有饿狼朝廷。他夹在中间,这日子没法过了。
“不行,不能这么干等着。”
朱权猛地站起身,在城头上来回踱步,“再这么等下去,本王就真成砧板上的肉了。得动一动,哪怕是两头下注,也比等死强!”
“来人!”
“在!”
“给南京那边写折子!就说大宁卫防务吃紧,蓝玉那厮在边境蠢蠢欲动,随时可能西进!请求朝廷立刻增兵!还有,要钱!要粮!越多越好!告诉户部,不给钱,这国门本王可守不住了!”
这是他的老招数了——“养寇自重”。
蓝玉越强,他在朝廷那边的统战价值就越高。这银子,不要白不要。
“这就是全部?”长史问。
“不。”
朱权停下脚步,眼神闪烁了一下,“还有,去请……不,去秘密联系蓝玉那边的那个什么……郭英!”
长史吓了一跳:“王爷!私通藩镇,那可是死罪啊!”
“死罪?”
朱权转过头,死死盯着长史,“周王有罪吗?湘王有罪吗?朝廷想杀你,你呼吸都是罪!再说了,本王这叫互市,是为了大明的边疆稳定!”
“去!告诉郭英,就说本王最近想吃这一口的辽东特产了。让他没事儿过来坐坐,本王有好酒招待!”
……
三天后的深夜。
大宁卫城外的一处私密庄园里,真的摆上了好酒。
没有歌舞,没有随从。
桌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身穿便服的宁王朱权,另一个,则是一身商贾打扮、但腰杆挺得笔直的郭英。
郭英现在是蓝玉面前的大红人。
虽说是降将,但他办事圆滑,又懂人心,现在专门负责辽东的“外交”事务。
“郭将军,请。”
朱权亲自给郭英倒了一杯酒,“这可是本王珍藏了十年的好酒,平日里只给燕王四哥喝过。”
这开场白,很有意思。既抬举了郭英,又不动声色地拉近了关系——你看,我跟燕王关系好,燕王跟你们蓝大帅关系“暧昧”,那咱们也就是自己人。
郭英多精啊,一听就懂。
他双手接过酒杯,却没喝,而是笑着放在桌上:“王爷的酒虽然好,但草民这肚子里,现在最缺的不是酒,是一颗定心丸。”
朱权眯了眯眼:“郭将军这话怎么说?”
“王爷是聪明人。”
郭英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礼单,轻轻推到朱权面前,“我家大帅说了,宁王殿下镇守大宁,乃是国之干城。但这大宁苦寒,缺衣少食的,大帅看着心疼。”
朱权拿起礼单一看,眼皮子猛地一跳。
好家伙!
这上面没有金银珠宝,写的全是硬通货:
精盐,三千石。
精铁锅,五千口。
砖茶,一万斤。
这些东西,在大宁这种地方,那就是命!
尤其是盐和铁锅。大宁卫不产盐,全靠朝廷配给。现在南京那边忙着削藩,配给早就断断续续的了。朱权手下的兵,甚至连淡出鸟来都快吃不上了。
而这些东西,对于蓝玉来说,不过是海运的一些边角料和朝鲜掠夺来的战利品。
“大帅这是……什么意思?”朱权压住心里的狂喜,试探着问。
“没别的意思。”
郭英笑了笑,“大帅说了,这点东西,就是给王爷打打牙祭。只要王爷答应一个小小的请求。”
“什么请求?”
“开路。”
郭英用手指蘸着酒,在桌上画了一道线,“大帅想让咱们辽东的商队,借道大宁卫,往西去。去蒙古,去草原。”
“借道?”
朱权心里一惊。
这可不是小事。
让辽东的人随便进出大宁,那就等于把自己的防区暴露给了蓝玉。万一这些商队里混进了细作,或者干脆就是伪装的军队……
“王爷放心。”
郭英看出了他的顾虑,“大帅说了,只是商队。而且,每次过境,都给王爷抽一成的税。真金白银,当场结清。”
一成的税!
这又是一笔巨款。
朱权的心动了。
但他还是不放心:“这商队往西去……只是做生意?”
“当然。”
郭英凑近了一点,声音压低,“但也带了点大帅的话。大帅觉得,这北边的邻居,除了打仗,其实也可以做朋友嘛。只要他们肯拿马匹、牛羊来换。”
这是要拉拢蒙古人!
朱权瞬间明白了蓝玉的意图。
这招太毒了。
一旦蓝玉打通了和蒙古的贸易线,那他宁王就真的被架空了。如果不答应,蓝玉完全可以绕过他,甚至直接跟蒙古人联合起来夹击他。
但如果答应了……
至少目前,他能拿到实实在在的好处。有了这些盐铁和税收,他才有钱养兵,才有本钱在朝廷和蓝玉之间周旋。
“郭将军。”
朱权沉默了良久,终于端起了酒杯,“这笔买卖……本王做了!”
“痛快!”
郭英也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王爷果然是爽快人。既然生意谈成了,那大帅还特意嘱咐了一句掏心窝子的话,要我转告王爷。”
“请讲。”
“大帅说,现在的这个世道,风大浪急。”
郭英盯着朱权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有些人,看着是亲爹,其实手里拿着刀;有些人,看着是仇人,其实能帮你挡刀。王爷手握重兵,就像是怀抱着金元宝走在夜路上的孩子。”
“要是哪天,南边风紧了,有人想抢王爷的金元宝……”
郭英的手指意味深长地往西边指了指——那是北平的方向。
“您或许可以考虑,别急着从背后捅那人一刀。毕竟,那人要是倒了,这这抢元宝的人,下一个目标可就是您了。”
朱权的手抖了一下,杯中的酒洒出来几滴。
这话太露骨了。
这是在明示,如果有一天北平的朱棣反了,蓝玉希望他宁王就算不帮忙,也别跟着朝廷屁股后面打朱棣冷枪。
这是一种默契。
一种这三家被朝廷逼到墙角的“反贼预备役”之间的、心照不宣的攻守同盟。
“本王……明白了。”
朱权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只觉得这一口下去,辛辣入喉,却把心里的那股寒意给驱散了不少。
“回去告诉你们大帅。”
朱权放下酒杯,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只要辽东的商队守规矩,这大宁的大门,永远向朋友敞开。”
“至于其他的……”
他看了一眼北平的方向,嘴角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本王虽然姓朱,但这脖子,也不是生来就等着让人砍的。”
郭英笑了。
他知道,这事儿成了。
北方这条藩王防线,在这一夜,看似一团和气,实则已经在利益和恐惧的腐蚀下,彻底烂透了。
当郭英连夜离开庄园时,朱权独自站在夜风中。
他看着远处大宁卫那黑沉沉的轮廓,心里那种“无依无靠”的感觉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在这个乱世中找到了新靠山的踏实感。
虽然这个靠山是个反贼,但比起那个要把亲儿子逼死的朝廷,竟然让他觉得还要安全几分。
真是个讽刺的世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