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至,王宫深处的烛火已燃了整夜。我立于密室窗前,石壁间寒气渗骨,初火的余烬在远处祭坛上微弱跳动,像一颗垂死的心脏。一封军报刚由信鹰送达,羽管断裂,蜡封焦黑——诺顿的笔迹潦草如刀刻:“北谷矿道裂开,有眼自内视我。”
哈维尔静立身后,披风未卸,剑柄上还沾着昨夜巡城时的尘土。他未开口,但呼吸微滞,那是他惯常压抑惊愕的方式。另一封密函摊在案上,墨迹未干,是他在威尔斯营中安插的眼线所传:残部集结,战旗重立,粮草焚尽,四人血祭。
“他们尚未溃散。”我终于开口,声音低得近乎呢喃,“反而更深地扎进了地底。”
哈维尔上前半步,将一枚铅管置于案首。我认得它——翁斯坦的标记。启封,倾出一粒黑砂,油光内敛,表面螺旋纹路与诺顿所见矿道符号如出一辙。我以指尖轻碾,砂粒不碎,反渗出一丝寒意,仿佛自深渊而来。
“翁斯坦在遗迹旁插枪为尺,三日来,枪尖左移一指。”哈维尔低声道,“他未归,亦未再报,只命信使带回此物。”
我闭目。古龙战争时,封印师曾言:真正的封印不在石碑,而在人心。可人心早已腐朽,连忠诚也成了可计量的筹码。
“召祭司。”我说。
两名老者自暗门步入,白袍绣着褪色的符文,手中捧着残卷。他们未看军报,只凝视那粒黑砂,其中一人忽然颤抖:“此纹……曾在古龙封印壁画中见过。那眼,并非生灵之目,而是‘门’的瞳。”
我睁眼。指尖在案上轻叩,节奏平稳,一如往昔。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一瞬,血脉如冰流贯穿。
“封锁消息。”我下令,“王宫内,除你二人与哈维尔,无人得闻矿道异动。违者,以叛乱论处。”
老祭司低头退下。哈维尔仍立原地,目光沉静。
“你信威尔斯真会与叛乱者联手?”我问。
“他已无退路。”哈维尔答,“而绝境之人,往往不惧焚身。”
我起身,走向祭坛。长袍拂过石阶,金焰纹路在幽光中如活物蠕动。初火残焰忽明忽暗,映得王冠上的结晶忽青忽赤。我伸手,火焰竟微微后缩,似有畏惧。
“火在退避。”我说。
哈维尔未答。他知道我不需回应,只需决断。
“传令诺顿。”我背对他说,“死守北谷七日,不得出击,不得追击。若矿道再开,只许封堵,不许探入。”
“若他违令?”
“杀。”
一字落下,如铁坠地。
我又道:“命翁斯坦率精锐潜至矿道外围,设三重哨探,每两个时辰回报一次。不许深入,不许触碰任何符文,不许取走任何石粒。”
“若他执意入内?”
“同杀。”
哈维尔终于动容,却仍低头领命。
我转身,凝视初火。它微弱,却未熄。这火曾燃起秩序,也曾吞噬神血。如今,它只是静静燃烧,像在等待某人亲手将它掐灭。
我从祭坛暗格取出一卷陈旧卷轴,羊皮泛黄,边角磨损,上面列着威尔斯过往功勋:平定东部流寇,镇压边境暴乱,献策修复封印。每一笔,皆由我亲批“嘉赏”。
火焰跃起一寸。
我将卷轴投入火中。火舌瞬间缠绕,墨迹焦卷,字迹消融。那火竟不呈橙红,而泛幽蓝,如威尔斯焚毁初火残魂卷轴时燃起的那簇邪焰。
“火可燃乱,亦可焚我。”我低语。
火光中,我的影子投在石墙上。本该一道,却分明映出四道。一左一右,一前一后,皆静止不动,唯有轮廓微微扭曲,似在呼吸。
我未动。
哈维尔亦未见。
翌日黄昏,废弃矿道深处。
威尔斯立于断岩之上,黑袍猎猎,手中握着一枚与诺顿所见同源的黑石。石面螺旋纹路在微光中流转,仿佛有生命在其中蠕动。下方,十余名叛乱者残部围聚,铠甲残破,眼神警惕。
“你们不信我?”威尔斯冷笑,“可你们的首领,是我亲手斩于小隆德城头。”
“那又如何?”一名叛乱者低吼,“你曾是神国之犬,如今也不过是被弃之卒!”
威尔斯不怒,反笑。他将黑石高举,石纹骤亮,一道幽光自石中射出,映在岩壁上——赫然是一扇巨门的轮廓,门上刻满逆向螺旋,与古龙符文同源。
“此为‘地底之门’的钥匙。”他说,“我曾在王宫秘典中见过它的记载。门后,非坟墓,非囚牢,而是‘初火未燃时’的所在。”
叛乱者们沉默。有人咽了咽唾沫。
“打开它,”威尔斯声音低沉,“力量将归于我们。小隆德旧地,由你我共掌。葛温的王座,不过是一座即将熄灭的火堆。”
“若那门后不是力量,而是吞噬呢?”一名年轻士兵低声问,手指紧握刀柄。
威尔斯缓缓转头,目光如刀:“那你便死在门前,成全他人。”
无人再言。
他走下断岩,将黑石置于岩缝之中。石粒嵌入的瞬间,地面微微震颤,远处传来细微的碎石滚落声,仿佛地底有巨物翻身。
“三日后,夜半。”威尔斯说,“北谷主城,将在火中重生。”
他转身离去,黑袍拂过血渍斑斑的岩地。身后,一名叛乱者悄然拾起一粒掉落的黑砂,藏入袖中。他的手指在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砂粒在他掌心,轻轻搏动,如心跳。
王宫祭坛前,我仍立于初火旁。
哈维尔带回消息:翁斯坦已率队出发,沿途未见异常。诺顿回函,称北谷防线已加固,七日之期,绝无差错。
我点头。
可就在此时,初火猛然一暗,几乎熄灭。火光回返时,我的影子依旧四道。
其中一道,微微偏移了半寸。
我伸手,触碰王冠上的初火结晶。它冰冷,不再温润如血。
哈维尔站在三步之外,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未看他。
我只盯着那四道影子,直到火光稳定,直到它们重新静止。
然后,我取下王冠,置于祭坛之上。
结晶与火焰之间,一丝极细的裂痕,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