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入威尔斯府邸时,天光正从东面的窄窗斜照进来,落在他书房角落那张旧地图上。羊皮纸边缘已泛黄卷曲,像是被无数次摩挲过,又无数次遗忘。他没有起身迎接,只是将手中一支铁笔轻轻搁在案边——笔尖沾着墨,却未干,仿佛随时准备写下新的标记。
我将红酒放在桌上,瓶底与木面接触发出一声闷响,像是一记迟来的鼓点。
“王的意思。”我说,“谈火油的事。”
他抬眼,目光并不锐利,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清明。他伸手触碰酒瓶,指尖停在标签上那个小小的橡木印记处,久久不动。
“你带来了剑。”他忽然说。
我未答。剑自然随身,正如怀疑不会离心。
他笑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知道我不会杀你——若我想动手,早在谷仓就点燃火油了。”
我没有回应。他不需要回应,只需要确认:这瓶酒不是信任,是试探;而我的沉默,是默认。
他拔开瓶塞,酒香未散,反有一丝陈腐气息先于醇厚扑鼻而来——那是橡木桶深处渗出的岁月,也是权力博弈前最微妙的前奏。
“你说叛乱者加强了东山道的哨岗?”他问,语气平静得像在问天气。
我点头:“昨夜新增三处暗哨,箭楼加高,视野更广。”
他走向地图,手指划过东山道的蜿蜒线条,停在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支路岔口:“这里,原本无人设防。”
“现在有人了。”我说。
“不是守军。”他摇头,“是眼线。他们会记录每一支队伍的人数、装备、行进节奏——然后传递出去。”
我沉默。这不是商人能做的,而是战场老手才懂的节奏感。
他取出一张新图铺在旧图之上,材质更薄,墨迹未干,显然是昨夜赶制。上面用细线勾勒出数条动态路径,有些甚至标注了“可能误判”“需二次验证”字样。
“我不再追求一击必杀。”他说,“我要让他们以为我们还在用老办法——正面强攻。”
他指向地图中央一处高地:“我会派一支假目标部队佯动,吸引火力。真正的主力,则分三批潜入这条支路,靠商人提供的情报逐段确认安全区。”
“万一情报错了?”我问。
“那就死几个人。”他说,语气淡漠,“但不会全军覆没。比起盲目冲锋,这已是进步。”
我没有反驳。这不是狡诈,是冷酷的务实——他曾跪下接过初火残魂,如今却愿以几条命换全局清明。
他抬头看我:“告诉葛温,这不是忠诚的证明,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离开时,风已转向南方,吹动檐下铜铃,声音清脆却不悦耳,像是某种倒计时的开始。
议事厅内,晨雾尚未散尽,阳光透过彩绘玻璃投下斑驳光影,映在长桌上那份新方案上。翁斯坦最先开口,嗓音如铁锤砸石:
“你让他改?”
我点头。
“他改得好。”翁斯坦冷笑,“把我们当诱饵,他自己躲在暗处捡便宜。”
威尔斯站在桌旁,不动,也不辩解。他只将地图摊开,指腹摩挲着那条支路的终点——一片标注为“灰烬林”的区域。
“那里曾埋过战死者。”他说,“叛乱者不会设重兵,怕惊扰亡魂。但他们忘了,亡魂最擅长的,是沉默地引路。”
亚尔特留斯皱眉:“你是说,他们会放松警惕?”
“不。”威尔斯摇头,“他们会派最谨慎的人去看——而这些人,最容易暴露习惯。”
他取出一枚铜钉,轻轻插入灰烬林边缘的一棵树旁。钉尖入木无声,却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骤然收紧。
“我会亲自带队。”他说,“若失败,责任在我。”
翁斯坦盯着那枚钉子看了许久,终于松开握枪的手,指节不再发白,而是微微颤抖——不是恐惧,是意识到对手并非敌人,而是另一种形态的盟友。
葛温始终未言。他只是走到地图前,手指抚过东山道,又滑向灰烬林,最后停在威尔斯插入铜钉的位置。他没有拔出它,也没有再加一枚。
“你想要什么?”他问。
“时间。”威尔斯答,“三天。我要让叛乱者相信,我们还在按旧计划推进。”
葛温点头,转身走向窗边。窗外,一只乌鸦落在石栏上,歪头看着厅内众人,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人性的审视。
“哈维尔。”葛温忽然唤我。
我上前一步。
“你带人去东山道外围,埋设浮标。”他说,“一旦主力偏离预定路线,立刻点燃信号。”
我没有问为何是我。我知道,这不是信任,也不是惩罚,而是一种古老战争智慧的延续:当你无法确定战术是否可靠时,最好的办法是让执行者也成为监督者。
我接过任务令,羊皮纸尚温,像是刚从某个人的手心传来。我低头卷起它,动作缓慢,却感到指腹传来一阵刺痒——不是汗,也不是血,而是纸张边缘残留的一丝焦味,像是有人曾用火烤过它,试图销毁什么,却又临时放弃。
我将令卷塞入腰间皮袋,动作自然,未露痕迹。
翁斯坦看着我,眼神复杂,最终只说一句:“小心脚下。”
我没有回应。因为我知道,真正危险的从来不是脚下的路,而是那些你以为已经看清的人,正在用你无法预料的方式,重新定义战场。
我的右手无意识地抚过剑柄,那里没有血迹,也没有汗渍,只有一道细微的划痕——昨日擦拭时未曾注意,此刻却在掌心留下一道微痛的触感,像某种无声的提醒。
剑还未出鞘,但我已听见它的声音:低沉、冰冷,如同灰烬林深处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