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略既定,整个河东机器如同上紧的发条,开始高速而精密地运转起来。
李威与雷恶地点齐五百精骑,其中多为经历过潼关之战的老兵和雷恶地带来的悍勇羌骑,一人双马,携带足量箭矢和引火之物,却只带了数日干粮,意在高速机动,以战养战。在一个黎明前的黑暗时刻,这支精悍的骑兵部队如同无声的暗流,悄然渡过黄河支流,消失在河北方向的丘陵地带。他们的任务是在广袤的敌后掀起风暴,却又不能陷入重围,对主将的指挥艺术和士卒的纪律性是极大的考验。
郭质则挑选了数名能言善辩、熟悉河北地方情形的文吏和豪侠,携带苻坚的亲笔信和空白的官诰印信,以及部分从张平堡缴获的精美金帛,分成数路,秘密前往河北各郡,目标直指那些实力雄厚、态度暧昧的地方豪强。这是一场心理和利益的博弈,成败难料。
毛当不顾年迈体衰,亲自督导,从宝贵的库存中挤出部分盐块、药材和少量炒米,又挑选了十余名胆大心细、熟悉山野小路的本地猎户和溃兵,组成一支小小的补给队。他们计划绕行最偏僻的太行山径,尝试为邺城输送去一丝微薄的、却象征着希望的给养。
影狼的动作最快,他麾下的“绣衣”早已如同蒲公英的种子,借着商旅、流民甚至溃兵的身份,悄无声息地飘向了河北,渗入河北大地。谣言如同无形的瘟疫,开始在燕军控制下的城镇乡野蔓延:“晋军已至彭城,不日北上!”“姚苌与吴王(慕容垂)密约,共分关东!”“骁骑将军(慕容宝)欲独吞破邺之功,排挤太原王(慕容楷)!”“宜都王(慕容凤)私下抱怨赏罚不公……” 真真假假,虚实难辨,却在悄然腐蚀着燕军本就并非铁板一块的根基。
苻坚坐镇河东大营,如同蛛网中心的蜘蛛,通过一道道命令和陆续传回的情报,感知并调控着整个棋局的走向。他每日处理着繁杂的政务军务:流民的安置与编练、粮草的筹集与分配、新附军队的整合与操练、与周边坞堡的外交斡旋……常常忙至深夜。
太子苻宏被苻坚带在身边,观摩学习,甚至开始尝试处理一些不太紧要的文书。苻坚有意培养他,时常考问他对于各方情报的看法。
“宏儿,你看李威昨日传回的讯报,他们成功焚毁了慕容垂设在邯郸以西的一处粮站,但遭遇燕军精骑追击,损失了数十人,你怎么看?”苻坚放下手中的帛书,问道。
苻宏谨慎地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回父皇,李将军初战告捷,打击了燕军气焰,甚好。然小有损失,亦表明慕容垂对粮道防护甚严,后续游击恐更加艰难。儿臣以为,当传令李将军,更重隐蔽与机动,避实击虚,不可贪功。”
苻坚微微颔首:“不错,看到了利弊。但还可更深一层。李威此举,如同捅了马蜂窝。慕容垂得知粮站被焚,会如何反应?”
苻宏一怔,沉吟道:“会……加强粮道护卫?抽调更多兵力清剿?”
“必然如此。”苻坚目光深邃,“而这,正是朕想要的。他每多派一分兵力去护卫粮道,去清剿游击,围攻邺城的兵力便少一分,对后方豪强的压力也会减轻一分,郭质那边行事便会容易一分。此乃阳谋,慕容垂即便看穿,也不得不应对。”
苻宏恍然大悟,眼中露出钦佩之色。
这时,影狼无声地出现,递上一份密报:“陛下,河北急件。”
苻坚展开一看,眉头微微蹙起,随即又舒展开,嘴角甚至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父皇,有何消息?”苻宏好奇地问。
“慕容垂的反应来了。”苻坚将密报递给苻宏,“他果然抽调了部分围攻邺城的部队,由其子慕容农率领,西进扫荡,旨在清剿李威游击和确保粮道畅通。同时,他加强了对周边豪强的监视和勒索,试图掐断任何潜在的反抗苗头。”
苻宏看完,担忧道:“慕容农引军西来,李将军压力倍增。而郭将军联络豪强,恐怕也更难了。”
“压力也是机遇。”苻坚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慕容垂分兵,邺城压力减轻,此其一。慕容农西来,其部久顿城下,锐气已失,且人生地不熟,李威未必没有机会。至于豪强……”他冷笑一声,“慕容垂越是高压逼迫,那些首鼠两端者便越会心生怨愤,郭质的机会……或许反而来了。”
正说着,郭质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疲惫,却又有一丝兴奋。
“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讲。”
“臣所遣前往魏郡元城的一路使者,有消息传回!元城豪强冯氏,其族弟曾任我大秦清河太守,被慕容垂所杀,与我朝有旧怨。慕容垂围邺城,屡屡强征冯氏粮草丁壮,冯氏早已不满。我方使者许以其魏郡太守之位,允其自治,冯氏已然心动!虽未明确答应起兵,但已暗中提供了一批粮草,并允诺可为我军提供燕军调动情报!”
“好!”苻坚抚掌,“此乃突破口!告诉冯氏,他的功劳,朕铭记于心。让其继续隐忍,暗中联络可信之人,待朕大军东进,便可里应外合!”
冯氏的倒戈,意义重大。它证明慕容垂在河北的统治并非铁板一块,仇恨和利益足以撬动坚实的墙壁。
接下来的几日,好消息开始零星传来。
李威利用地形优势,与慕容农周旋,虽然几次遭遇险情,却总能巧妙脱身,并又抓住机会袭击了一支运粮队。 毛当派出的补给队,历经千辛万苦,竟真的通过一条废弃的古商道,将一小袋盐和药品成功送入了邺城!虽然数量微不足道,但其象征意义极大,据回报,邺城守军士气为之一振。 影狼的谣言攻势似乎也起了作用,河北各地关于燕军内部不和的流言愈传愈盛,甚至引发了小规模的械斗。 而郭质那边,又有两个小规模的坞堡主在威逼利诱下,表示了暗中归附的意向。
棋局之上,苻坚落下的棋子开始逐渐发挥效力,虽然每一步都走得惊险万分,但整个局势正在向他所期望的方向缓缓倾斜。
然而,苻坚并未有丝毫放松。他深知,慕容垂是一代枭雄,绝不会坐以待毙。眼前的这些成效,只是扰乱了对方的节奏,远未到决定胜负的时刻。慕容垂必然在酝酿着反击。
他站在地图前,目光再次投向邺城。儿子苻丕还在那里苦苦支撑。
“丕儿,再坚持一下。”他心中再次默念,“为父布的网,已经撒下去了。慕容垂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中原大地的这场巨弈,双方都已落子,真正的厮杀,即将进入更加惨烈和复杂的阶段。而苻坚,正以其超越时代的眼光和冷酷的决断力,小心翼翼地操控着这场关乎生死存亡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