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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的清晨,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蒙着一层洗不干净的油布。渭河方向吹来的风带着湿冷的水汽,钻进人领口袖管,激起一阵寒颤。“秦氏工坊”空地上的炉火尚未升起,连续几天的疯狂赶工留下的,是满地的炭灰、碎屑和一种混合着金属与汗水的、疲惫而亢奋的气息。

那五十支箭,此刻就装在两个简陋的木箱里,摆在营房正中。箭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幽光,如同五十只收敛了翅膀、蓄势待发的铁喙乌鸦。所有人都围在周围,沉默着,目光复杂地在这救命的货物和他们的百夫长之间来回逡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比等待时更令人窒息的紧张。

秦战伸出手,随意从木箱里抽出一支箭,手指拂过冰冷的箭簇,感受着那粗糙却凌厉的棱线。他掂了掂,然后递给身旁眼巴巴望着的二牛。

“检查一下,捆扎结实,别半路散了架。”

二牛接过箭,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捋过箭杆,检查着尾羽的牢固,又用指甲轻轻弹了弹箭簇,发出细微的“铮”声。“头儿,没问题,都妥妥的!”他声音有些发干,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秦战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众人。黑伯靠着墙壁,闭目养神,花白的眉毛上还沾着昨晚的炭灰,胸膛微微起伏,显然累得不轻。百里秀站在稍远些的阴影里,手中玉珏无声转动,清冷的目光落在秦战身上,似乎在评估他此刻的状态。柱子和其他士卒则攥着拳头,眼神里既有期盼,也有对未知的恐惧。

“二牛,带上两个人,把货送过去。”秦战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平静得不像是在进行一场可能决定他们命运的交易,“见到李将军,按约定交货,拿回粮食。多余的话,一句也别说。”

“明白!”二牛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给自己打气,用力挥了挥手,“来两个人,搭把手!抬箱子!”

两个体格相对健硕的士卒应声出列,和二牛一起,有些笨拙却又异常郑重地抬起那两箱沉甸甸的箭矢。木箱的棱角硌在肩头,那份重量,既是希望,也是压力。

看着二牛三人抬着箱子,脚步略显凌乱却又异常坚定地消失在营区清晨薄雾笼罩的小路尽头,营房里的气氛并没有随之轻松,反而更加凝滞。剩下的所有人,都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走动,只是或坐或站,竖着耳朵,捕捉着营区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时间,仿佛被黏稠的胶水粘住了,流淌得极其缓慢。

秦战走到门口,靠在了门框上。清晨的冷风拂面,带着营区远处隐约传来的操练声和渭河永恒的水流声。他望着二牛离开的方向,目光似乎要穿透那些层层叠叠的营房和雾气。他的手揣在怀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几包种子,硬硬的棱角隔着粗布硌着皮肤。

等待,是最煎熬的刑罚。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半个时辰。营区里逐渐变得嘈杂,早膳的号角吹响,人声、脚步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汇成一片生活的噪音,将他们这死寂的一角衬托得更加突兀。

突然,一阵略显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而来!

营房内所有人的神经瞬间绷紧!连闭目养神的黑伯也猛地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眸子里精光一闪。

是二牛他们回来了?还是……

脚步声在营房外停下,帘子被猛地掀开!进来的却不是二牛,而是之前带领他们去领那区区三日口粮的、军需官院子里的那个孙账房!他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官服,山羊胡子翘着,但此刻脸上却没了之前的麻木和傲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愤怒、鄙夷和一丝……终于抓到把柄的得意。

他身后,还跟着两名按着腰刀的军需官亲兵,眼神不善地扫视着营房内的情况。

孙账房的目光首先就落在了营房正中那空出来的、原本放置箭箱的位置,又飞快地扫过角落里堆放的、还没来得及完全清理的废弃金属料和炭灰,鼻子用力吸了吸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烟火和金属气味,脸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嫌恶表情。

“秦百夫长!”孙账房开口,声音尖利,像是指甲刮过陶片,打破了营房内死一般的寂静,“你好大的胆子!”

这一声呵斥,如同投入静水中的巨石,让所有士卒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柱子更是吓得往后缩了缩,差点撞到炕沿。

秦战心中猛地一沉,最坏的情况,似乎还是发生了。但他脸上却没有任何惊慌,只是缓缓转过身,面对着孙账房,语气平淡地反问:“孙账房何出此言?秦某不知身犯何罪,劳您大驾亲临?”

“何罪?”孙账房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夸张地提高了音调,手指几乎要戳到秦战的鼻子上,“私设工坊!擅动军械!以次充好!扰乱营序!哪一条不是大罪?!你眼里还有没有军法?!还有没有将作监?!还有没有王上?!”

一连串的罪名扣下来,如同冰雹砸在众人心头。几个心理素质稍差的士卒,腿肚子已经开始发抖。

秦战静静地听着,等孙账房喷完唾沫星子,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孙账房此言,秦某不敢苟同。”

“第一,此地乃我部驻地,我等利用闲暇,收集营中废弃无用之物,加以整理改造,何来‘私设工坊’?莫非这营区角落,连士卒活动筋骨也犯了忌讳?”

“第二,”他指了指角落里那些真正的破烂,“我等所用,皆是营中公认废弃、即将回炉或丢弃之物,何来‘擅动军械’?若这些垃圾也算军械,那军需官院子里堆积如山,孙账房岂不是看守着大秦最大的武库?”

这话带着刺,孙账房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第三,‘以次充好’更是无稽之谈。”秦战目光锐利起来,“我等改造之物,尚未与任何人交易,好坏与否,由何人判定?孙账房莫非有未卜先知之能?”

“你……你强词夺理!”孙账房被秦战这番连消带打顶得有些气急败坏,他显然没料到这个年轻的百夫长如此牙尖嘴利,“有人举报!你们私下与其他部队交易,用这些不明不白的东西,换取粮秣!这是坏了规矩!坏了百年来的规矩!”

他终于图穷匕见,点出了核心——“坏了规矩”。

营房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规矩,这两个字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秦战看着孙账房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他眼底那抹因为权力受到挑战而产生的真正怒意,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

“规矩?”他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孙账房口口声声说规矩。那秦某倒要问问,按规矩,我部额定兵员一百,粮秣军械该当如何拨付?”

孙账房一愣,下意识地道:“自然按制……”

“按制?”秦战打断他,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刀,紧紧盯着孙账房的眼睛,“按制,我部初到时,名册不全,只拨付三十七人三日口粮,这,是规矩?”

孙账房眼神闪烁了一下,强自镇定:“那是……那是权宜之计!”

“好一个权宜之计!”秦战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压抑已久的怒火,“那按制,我部甲械破损,申请更换,却被要求将那些几乎无法御寒、一捅即破的破烂皮甲搬去‘核验’,稍有不满便是不予更换,这,也是规矩?!”

他的声音在破旧的营房里回荡,带着金石之音,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按制,我部伤员急需药物治疗,却因‘手续不全’而被拒之门外,只能眼睁睁看着兄弟伤势恶化,这,他妈的也是规矩?!”

秦战猛地一拍旁边的木柱,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整个营房都似乎随之震动。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呆了,连孙账房和他身后的亲兵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秦战胸膛起伏,目光扫过孙账官那张青红交替的脸,又扫过营房里那些面露悲愤、攥紧拳头的部下,最后,他盯着孙账房,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铁钉,砸在对方心上:

“孙账房,你告诉我,如果这规矩本身,就是为了让人饿死、冻死、伤重不治而死的……那这规矩,还守它做什么?!”

“难道我们这些从戊-17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回到这咸阳,就是为了遵守这‘会饿死的规矩’,然后像野狗一样无声无息地烂死在这个角落里吗?!”

“你放屁!”孙账房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秦战,嘴唇哆嗦着,“反了!反了!你这是藐视上官!藐视军法!来人!给我把他拿下!”

他身后的两名亲兵闻言,立刻上前,伸手就要去抓秦战。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如影子般的荆云,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挡在了秦战身前。他伤势未愈,脸色苍白,但那双眼睛抬起的瞬间,如同两道来自九幽地狱的寒冰,瞬间锁定了那两名亲兵。他没有动,甚至没有抽出短刃,但那股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凝若实质的杀气,让两名久在后勤、未曾经历真正战阵的亲兵动作猛地一僵,手按在刀柄上,竟一时不敢上前!

营房内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孙账房也没想到对方一个伤兵竟有如此骇人的气势,脸色更白,色厉内荏地叫道:“你……你们想造反不成?!”

就在这时,营房外再次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二牛那带着喘息的、又惊又怒的喊声:“头儿!头儿!不好了!粮食……粮食被扣下了!”

帘子再次被掀开,二牛和那两个抬箱子的士卒冲了进来,三人都是满头大汗,脸色惶急。二牛一眼看到营房内对峙的景象,尤其是看到孙账房,更是吓了一跳,话都说不利索了:“孙……孙账房?您……您怎么在这儿?”

孙账房见到二牛,像是终于抓到了确凿证据,尖声道:“看到没有!人赃并获!你们还敢抵赖?!”

秦战没有理会孙账房的叫嚣,目光锐利地看向二牛:“怎么回事?慢慢说!”

二牛喘着粗气,急声道:“我们……我们把箭送到李将军那里,李将军验了货,很满意,当场就让人带我们去取粮食!可是……可是刚把粮食装上车,还没出他们营区,就被……就被军需官院子的人拦下了!带头的就是……就是钱爷手下的王队率!他们说……说咱们的箭来历不明,交易不合规矩,把粮食……连同咱们的箭,全都扣下了!”

果然!秦战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了。李崇那边没问题,问题出在了军需体系内部的拦截上!那个姓钱的军需官,终于出手了!

孙账房闻言,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阴阳怪气地道:“听见没有?秦百夫长,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私造军械,私下交易,坏我营规!此乃大罪!识相的,就乖乖跟我回去,听候发落!否则……”他威胁的目光扫过荆云和营内其他怒目而视的士卒。

营房内一片死寂。刚刚因为秦战那番话而激起的悲愤,此刻被更深的绝望所笼罩。粮食没了,箭也没了,连人都要被带走问罪……难道他们刚刚看到的一点曙光,就要这样被无情掐灭?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秦战身上。

秦战站在那里,身姿依旧挺拔。面对孙账房的咄咄逼人和眼前这几乎已成死局的困境,他脸上没有任何惧色,反而露出了一种奇异的表情,那是一种混合着冰冷、嘲弄和……决绝的表情。

他忽然轻轻笑了一声,笑声在压抑的营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看向孙账房,又像是透过他,看向他身后那庞大的、腐朽的规矩壁垒,缓缓地,清晰地问道:

“孙账房,你口口声声说我们坏了规矩。”

“那我问你,”

“按规矩,戍边将士血战有功,凯旋而归,是否该得赏赐?是否该得抚恤?是否该得应有的粮秣补给,而不是像叫花子一样,在这里等着被你们用所谓的‘规矩’活活逼死?”

“如果守护规矩的结果,就是让有功之士寒心,让流血者流泪,让英勇之辈沦为饿殍……”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一往无前的锋芒,狠狠地劈向孙账房,也劈向这令人窒息的现状:

“那这规矩——”

“不守也罢!”

(第八十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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