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巳时,静心庵的青灰马车停在侯府侧门。车帘被侍者轻手掀开,大长公主北辰婳一身素色僧衣,发间仅簪一支温润木簪,面容沉静如秋水,与四年前周旋宫廷的贵主判若两人。
慕容轩早已候在影壁后,月白锦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发间玉簪随步履轻晃,自带几分漫不经心的贵气。见母亲下车,他快步上前,抬手时袖口流云暗纹扫过青石地,动作从容又妥帖:“母亲一路劳顿,孩儿已在暖阁备了新沏的云雾茶。”
大长公主握住他的手,指腹触到他掌心薄茧,轻轻蹙眉:“侯府诸事繁杂,你倒比去年清瘦些,往日里把玩的玉扳指,怎不见戴了?”她随慕容轩往里走,目光扫过廊下繁盛的紫藤,眼底掠过一丝轻叹,“这花,倒还和你父亲在时一样艳,你从前总爱摘了插在书房瓷瓶里,如今倒忘了?”
进了内厅,侍女奉上茶盏。青瓷杯沿泛着柔光,慕容轩指尖捏着杯柄,指节修长如玉,慢悠悠转了半圈才放下,语气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调调,却藏着几分刻意的谨慎:“母亲久居庵堂清净,本不该扰您,只是近来京中有些事,孩儿拿不定主意,想听听母亲的意思。”
他说着,将苏墨染昨日所言缓缓道来——话里依旧隐去对柳诗音的私心,只着重说陛下软禁朝臣家眷、恐乱边境军心的隐忧。说时他半倚在椅背上,指尖漫不经心地叩着桌面,锦袍下摆垂落在脚踏上,哪怕谈及朝堂风险,眉宇间那份贵公子的慵懒优雅也未散去,只在提到“柳姑娘无辜”时,指尖叩击的节奏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话音落,内厅陷入寂静。窗外风卷紫藤花瓣落在窗棂,簌簌作响。大长公主垂眸看着茶盏里沉浮的茶叶,良久抬眼,目光落在儿子微挑的眼尾上——这孩子素来爱装浪荡,可方才提及柳诗音时,眼底那点藏不住的牵挂,哪瞒得过她?当年诗会上,他抱着酒坛坐在花树下,却频频往柳诗音的方向瞥,那点小心思,她早看在眼里。
“你倒会拣着说。”大长公主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了然,“只说边境,不提你前几日还托人去书坊寻柳姑娘批注的孤本?”
慕容轩身子微僵,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指尖挠了挠耳后:“母亲怎知?不过是觉得那批注有趣,随手翻翻罢了。”
“罢了,你这点心思,我还不清楚?”大长公主打断他,将茶盏搁在桌上,“陛下此举,确实失了皇室体面。先皇在位时,最忌用家眷掣肘朝臣,他倒好,为了牵制钟离将军,连佛堂都成了软禁之地。”她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只是我已离宫四年,朝中眼线密布,若贸然入宫,怕是会让你和侯府陷入险境。”
这话正戳中慕容轩的顾虑。他坐直了些,漫不经心的神色淡了几分,语气也沉了些:“孩儿明白,只是……若坐视不管,一则对不起边境将士,二则……柳姑娘终究是无辜的,总不能看着她在佛堂里受困。”
大长公主看着他眼底藏不住的担忧,终是软了语气:“你既开口,母亲怎会全然不管?只是不能硬来。”她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的紫藤,“明日我以‘进香祈福’为名入宫,先去佛堂见那柳诗音一面,探探她的处境,也看看陛下的态度。”
慕容轩猛地抬头,眼底闪过惊喜,随即又皱起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纹样:“母亲入宫若被陛下察觉意图……”
“放心。”大长公主转过身,眼底带着几分笃定,“我只说念及先皇,想为皇室祈福,顺便探望宫中故人。陛下虽猜忌宗室,却也不会驳了先皇的颜面。再者,我与柳诗音素无往来,他纵是多疑,也未必会联想到侯府头上。”她走到慕容轩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切记,我入宫之事,不可再对旁人提及,包括苏丞相——你平日里爱去的那些酒肆茶馆,也少去几日,别让人抓了话柄。”
慕容轩重重点头,随手将落在肩头上的紫藤花瓣拈起,指尖转了个圈,又轻轻吹落在地,那副浪荡贵公子的模样又回来了,语气却多了几分认真:“孩儿省得。母亲放心,侯府这边,孩儿会盯紧,酒肆那边,让小厮替我去把账结了便是。”
当日傍晚,大长公主便遣人递了牌子,求见陛下,言明明日入宫进香。宫中很快传回消息,陛下准了,还特意嘱咐佛堂备好素斋。
慕容轩得知消息时,正斜倚在廊下的梨花木栏上,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把玩着片刚落下的紫藤花瓣。晚风卷起花瓣,从他指缝间溜走,他望着静心庵方向的暮色,漫不经心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真切的牵挂——明日母亲入宫,能否见到诗音?陛下会不会起疑心?
一连串的疑问在心头盘旋,直到侍女来请他用晚膳,他才直起身,拍了拍锦袍上的落英,动作依旧优雅从容:“知道了,这就去。”只是转身时,脚步比往日慢了些,心口那点悬着的忐忑,终究是没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