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时，林远正走到巷口第三根电线杆下。他没停下，右手仍紧贴档案箱边缘，左手隔着布料按了下手机侧面，屏幕亮起又熄灭。来电显示是一个没有存名的号码，通话记录里也查不到前次联系。他继续往前走，直到拐进一条窄巷，才靠墙站定，拨通回拨键。
“我在。”他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一声极轻的吸气声，像是从很冷的地方打来的。“明天上午九点，老档案馆后面的咖啡馆，二楼靠窗的包间。”声音沙哑，但吐字清晰，“我会等你。”
“你带东西？”林远问。
“我带。”对方顿了顿，“十年的事，不能靠嘴说。”
林远挂了电话，把手机放回内袋，抬头看了眼巷子尽头的天空。灰白色云层低垂，风从巷口斜吹进来，卷起地上的碎纸片。他转身往地铁站方向走，脚步没变，但肩背绷得更紧了些。
第二天八点四十分，林远推开咖啡馆的玻璃门。木质楼梯踩上去有轻微吱响，二楼包间门虚掩着，里面没有说话声。他敲了两下，门从里面拉开。
陈默站在门后，穿一件旧款灰夹克，袖口有些磨损。他没戴眼镜，双眼微红，眼下有深色痕迹，但目光稳定。桌上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边缘整齐，封口用胶水粘牢。
“你一个人来的？”林远问。
“一个人。”陈默退后半步，让他进来，“没人知道我在这儿。”
林远在桌边坐下，没碰信封。窗外是老城区的后巷，几辆自行车靠墙停着，对面楼房的空调外机滴着水。时间刚过九点，楼下传来收银台找零的声音。
“你有时间看吗？”陈默坐到对面，双手放在膝上。
“有。”林远终于伸手接过信封，抽出里面的纸张。第一页是手写标题：《关于我参与伪造证据、篡改文件及协助掩盖违法事实的全部经过》。落款日期是昨天，签名下方按了红色指印。
林远开始读。
第一部分记录了他从2001年起在恒正所实习时，如何被郑世坤逐步拉入造假流程。最初是修改合同日期，后来是伪造签名，再后来是篡改法院送达回执。每一项都有时间、项目名称和操作方式，细节精确到使用的打印机型号和纸张批次。
翻到第五页，内容变了。
“2003年冬，我参与补录一份尸检报告。原始报告已遗失，郑世坤要求我模仿其笔迹重写，并加盖伪造公章。我拒绝，他出示一份警方内部备忘录复印件——记录我曾在大学期间协助他人运输毒品，虽未立案，但证据确凿。他告诉我，若不照做，这份材料将递交给禁毒支队。”
林远抬眼，陈默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那份毒案，后来查清了吗？”林远问。
“没有立案，也没人追。”陈默声音低，“但我信了。那时候刚拿到执业证，不想毁掉一切。”
林远继续往下看。接下来的几年，陈默负责的造假范围扩大，包括财务审计报告、资产评估文件、甚至法院调解笔录。他列出十二起具体案件，其中三起涉及人员死亡，而他在事后协助销毁了原始记录。
最后一页是录音说明。
“我保留了一段2006年的谈话录音，郑世坤亲口承认‘规则是给老实人设的，我们只管结果’。录音存在旧手机里，已交给技术团队李薇，密码是0423——我女儿生日。”
林远合上材料，放在桌上。“你为什么现在交出来？”
“王强的事。”陈默抬起头，“他昏迷前想报警，是因为发现了我改过的账目痕迹。他本不该死。而我……一直装作不知道。”
“你怕被牵连？”
“怕。”他点头，“但我更怕下一个替我背罪的人，是我女儿的同学，或者邻居的孩子。”
林远没再问。他把自白书重新装进信封，放进随身文件袋。
“我会提交给监察委。”他说，“他们会评估你的配合程度，决定是否认定为关键证人。”
“我不求减刑。”陈默摇头，“我只求名字能清一次。”
林远起身，手搭在门把上时停下。“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回家。”他说，“等通知。”
下午三点十七分，林远走进监察委接待室。负责人坐在原位，面前摊着一份新案卷。林远将文件袋放在桌上，取出信封，连同李薇出具的录音提取证明一起递过去。
“这是陈默亲手递交的自白书。”他说，“包含十年间参与伪造的全部案件记录，以及他被胁迫的原始依据。录音材料已由技术团队验证，未剪辑，原始设备封存。”
负责人翻开第一页，逐行扫视。助手站在一旁，接过复印件开始编号归档。
“他现在在哪？”
“在家等候传唤。”林远说，“没有离开本市，通讯畅通。”
负责人合上材料，抬头：“你知道我们一般不接受主动投案的共犯作为核心证人。”
“但他提供的信息无法伪造。”林远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比对图，“这是他2005年提交的审计报告原件笔迹，与自白书手写部分的起笔角度、连笔习惯、字间距完全一致。技术团队做了动态轨迹分析，误差率低于0.3%。”
负责人盯着图表看了许久。
“还有这段录音。”林远打开平板，播放三十七秒片段。郑世坤的声音清晰传出：“……你写，我来盖章。只要结果对，过程没人查。”
“原始文件来源？”负责人问。
“旧手机存储卡，格式化前恢复。设备编号与恒正所2006年采购清单匹配，移交记录上有陈默签收。”
房间里安静下来。窗外传来车辆驶过的声响，空调出风口轻微嗡鸣。
负责人终于提笔，在材料首页写下“接收”二字，签上名字。“启动证人转化程序。取保候审，限制出境，每日早晚报到。”
林远点头，收起副本。
“他不怕坐牢？”负责人忽然问。
“怕。”林远站在门口，“但他更怕一直背着这个。”
傍晚六点，林远走出监察委大楼。天色已暗，街灯陆续亮起。他步行穿过两条街，来到地铁站入口。风从地下通道口吹上来，带着潮湿的凉意。
手机震动。
是技术团队的消息：“笔迹比对报告已完成，附在邮件里，明早可打印。”
他低头回复：“明早九点，开会。”
发送成功后，他抬头看了眼站台上方的电子屏。下一班车还有四分钟。灯光照在金属扶手上，映出他模糊的轮廓。
他迈步走下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