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夫人…”
一个下人的声音,怯生生的,从后院月亮门外传来,带着一丝打扰了神明清修般的惶恐。
苏晚晚停下挥动锄头的动作。
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淌过脸颊,在下巴颏聚成一滴,然后啪嗒一声,落进脚下那片刚刚翻开的,散发着新鲜气息的黑色泥土里。
她抬起胳膊,用脏兮兮的袖子胡乱在脸上一抹,留下几道泥痕。
“什么事。”
她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劳作,有些干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的力道。
门外的下人似乎被她这过于接地气的样子给噎了一下,顿了顿才继续说:“清溪村的里正,带着他儿子,说…说是来探望您的。”
清溪村。
里正。
这两个词,像两块又脏又臭的石头,砸进了苏晚晚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里。
她握着锄头木柄的手,猛地收紧。
那些人…他们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不等她想明白,月亮门外,已经传来了另一道她无比熟悉的,油滑又谄媚的声音。
“哎呀,让开让开,都是自己人,通报什么。晚晚丫头!叔来看你了!”
吱呀一声。
那扇破旧的月亮门被粗鲁地推开。
两个人影,一胖一瘦,出现在了门口。
为首的,正是清溪村的里正,李大头。
他今天特地换上了一件半旧不新的青布直裰,努力想装出几分体面人的样子,可那双滴溜溜乱转,透着精明和贪婪的小眼睛,彻底出卖了他。
他身后跟着的,是他那个游手好闲的儿子,李二狗。
李二狗穿得比他爹还光鲜,一身崭新的靛蓝色短打,挺着个鸡胸,下巴抬得老高,一双眼睛像长在头顶上。
他们一踏进这片荒芜的后院,先是被周围那如同仙境般的亭台楼阁震慑得愣了一下,随即,目光就死死地,黏在了苏晚晚,和她脚下那片新开垦出来的土地上。
李大头的脸上,瞬间堆满了菊花般的褶子。
“哎呦喂我的晚晚丫头…不不不,现在该叫叶夫人了!”他一拍大腿,快走几步,凑了上来,一股子汗臭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你看看你,都当上夫人了,怎么还干这种粗活。这细皮嫩肉的,可别给累坏了。”
他嘴里说着关心的话,一双眼睛,却像两把小钩子,使劲往那片黑色的泥土里钻,仿佛想从里面直接抠出金子来。
苏晚-晚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
她没说话。
只是用一种平静的,近乎冷漠的眼神,看着他。
这眼神,让李大头那套准备好的,热络的客套话,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
他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
眼前的苏晚晚,还是那张脸,可那股子气势,却完全不一样了。
从前那个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怯生生像只小兔子的孤女,不见了。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穿着粗布衣衫,满身泥土,却依旧让他不敢轻易造次的,富贵人家的,主母。
“爹,你跟她废话什么。”
后面的李二狗,显然没有他爹那份眼力见。
他不耐烦地走了上来,斜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苏晚晚。
“苏晚晚,我问你,你现在住这么好的地方,是不是又弄到什么好东西了?”
他的语气,理直气壮,像是在审问一个偷了他家东西的贼。
“这地里…种的什么?”他伸出脚,就要往那片刚翻好的土地上踩。
“别碰!”
苏晚晚的声音,陡然转冷。
李二狗的脚,僵在了半空中。
他被苏晚晚那瞬间变得无比冰冷的眼神,看得愣了一下。
随即,一股子被冒犯的恼怒,涌了上来。
“嘿我这暴脾气!我碰一下怎么了?这地是你家的,你人,以前还是我们清溪村的呢!”他梗着脖子,嚷嚷起来,“我告诉你苏晚晚,别以为嫁了人就了不起了。做人不能忘本!当初要不是村里人可怜你,你早饿死了!”
苏晚晚看着他那副丑陋的嘴脸,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是啊。
忘本。
她永远也忘不了,她刚穿过来时,这李二狗,是怎么堵在村口,对她动手动脚的。
她也忘不了,这李大头,又是怎么揣着明白装糊涂,话里话外,想让她给他儿子做填房的。
更忘不了,当村霸上门逼婚时,这对父子,又是怎么躲在人群里,看她的笑话。
现在,他们倒是跑来跟她谈“本”了。
“爹,你看看,她这地里,肯定有鬼!”李二狗没等到苏晚晚的回应,干脆自己蹲了下来,伸手就要去刨地里的土。
苏晚晚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那下面,埋着她全部的希望。
她想都没想,举起手里的锄头,往前一步,重重地,往李二狗手边一顿。
锄头尖锐的铁刃,擦着他的指尖,深深地,扎进了泥土里。
“啊!”
李二狗吓得尖叫一声,屁股着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他看着那离自己手指不到半寸的,闪着寒光的锄头刃,脸都白了。
“你…你他妈疯了!你想杀人啊!”他指着苏晚晚,声音都变了调。
“李二狗,我劝你,嘴巴放干净点。”苏晚晚握着锄头,站在那里,眼神冷得像冰,“这里,不是清溪村。也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反了你了!”
李大头一看自己儿子吃了亏,也急了眼。
他那张伪善的面具,彻底撕了下来,指着苏晚晚的鼻子,就骂开了。
“你个小贱人!白眼狼!我们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就是这么对我们这些长辈的?还敢动手!我告诉你,别以为攀上了高枝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你那点种洋芋的方子,本来就该是村里的!你一个人占着,安的什么心?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你要是识相,就把方子交出来,大家好说好话。要是不识相…”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一双皂白色的,用上好绸缎缝制的鞋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月亮门的门口。
然后,是月白色的,绣着金色如意盘扣的,华美的袍角。
叶孤城走了进来。
他没有看任何人。
只是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到了苏晚晚的身边。
他伸出手,很自然地,拿过了她紧紧握在手里的那把,还沾着泥土的锄头,随手扔到了一边。
然后,他抬起眼。
那双深渊般的眸子,平静地,落在了正唾沫横飞的李大头,和还坐在地上撒泼的李二狗身上。
院子里的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被抽干了。
刚才还喧嚣吵闹的一切,瞬间,安静了下来。
连风,都停了。
李大头的叫骂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他的额头上,瞬间,就冒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
他看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很高,穿着一身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华贵得不像话的衣裳。
那张脸,俊美得不像凡人。
可那双眼睛…
李大头只是被那双眼睛淡淡地扫了一眼,就觉得一股子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那不是人的眼神。
那是山里的狼王,在盯着两只闯入它领地的,不知死活的土狗时,才会有的眼神。
冰冷的,漠然的,带着一种随时能将你撕成碎片的,绝对的掌控力。
“你…你…”李大头结结巴巴地,挤出一句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地上的李二狗,也吓傻了。
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躲到他爹身后,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叶孤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只是伸出手,用他那修长的,干净得不像话的手指,轻轻地,拂去了苏晚晚脸颊上的一道泥痕。
那个动作,很轻,很柔。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宣示主权的意味。
“我的妻子。”
他终于开口了。
声音,温润悦耳,像山间的清泉。
“想种什么,便种什么。”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李大头父子身上,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极淡的,温和的笑意。
“轮得到你们,在这里指手画脚?”
轰的一声。
李大头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膝盖,重重地,磕在了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叶…叶先生!误会!都是误会啊!”他语无伦次地,一边磕头,一边求饶,“我们…我们就是来看看…看看晚晚…不,看看夫人!我们没别的意思!真的没别的意思!”
他身后的李二狗,也吓得腿一软,跟着跪了下去,裤裆里,传来一股子骚臭味。
他被吓尿了。
苏晚晚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有恐惧。
是对身边这个男人,那不动声色间,就能将人碾碎的气场的恐惧。
有厌恶。
是对地上那对父子,那欺软怕硬,卑劣无耻的嘴脸的厌恶。
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带着几分扭曲的,快意。
她看着不久前,还想把她踩进泥里,逼她交出一切的两个人,此刻,像两条摇尾乞怜的狗一样,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这种感觉…
很陌生。
也很…过瘾。
“滚。”
叶孤城从喉咙里,吐出一个字。
那个字很轻。
却像一道赦令。
李大头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拉起他那已经吓瘫了的儿子,头也不回地,朝着月亮门的方向,踉跄着跑去。
他们甚至不敢走正门。
只是慌不择路地,从那扇破旧的月亮门,逃了出去。
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院墙之外。
庭院里,又恢复了宁静。
只剩下空气中,还残留着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骚臭味。
苏晚晚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她能感觉到,身边男人的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目光,像一把最精细的手术刀,一寸一寸地,剖析着她。
“弄脏了。”
他忽然开口。
苏晚晚的心,猛地一紧。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泥土的双手和衣衫。
却见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拈起一缕她垂在胸前的,沾了几点泥星子的发丝。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她听不懂的,极淡的笑意,在她头顶,缓缓响起。
“我说的是,我的地方。”
他松开手,那缕发丝,飘落下来。
“我不喜欢。”
他的声音,依旧温润。
“有苍蝇,飞进来。”
苏晚晚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苍蝇…
他是说李大头他们?
还是…在说别的什么?
她不敢想。
叶孤城没再看她。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了那片被她新开垦出来的,黑色的土地上。
他看了很久。
久到苏晚晚觉得自己的双腿,都开始发软。
“种了什么?”他问。
苏晚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来了。
他还是问了。
她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无数个念头。
说实话?告诉他,她种下了那些系统奖励的,高产的土豆?
那无疑是自寻死路。
这个秘密,是她唯一的底牌。
撒谎?
可她撒的谎,在他那双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又有多大的可信度?
“是…是一些青菜,萝卜…”
她垂着头,声音,细若蚊蚋。
这个谎言,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叶孤城听完,没有说话。
他只是抬起脚,慢慢地,走到了那片土地的边缘。
他蹲了下来。
伸出手,从地上,捻起了一小撮黑色的,湿润的泥土。
他将那撮泥土,放在鼻尖,轻轻地,嗅了嗅。
那个动作,专注,又优雅。
像一个最专业的品鉴师,在品鉴一款稀世的香料。
苏晚晚的心跳,在那一刻,几乎要停止了。
她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的囚犯,等待着那最终的,命运的宣判。
许久。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他转过头,看向她。
夕阳的余晖,正从他身后,倾洒而来。
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也让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笼罩在一片模糊的,看不真切的光晕里。
“很好。”
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的,温和。
“我很期待。”
他说。
“等它们,长出来的那一天。”
说完,他便不再看她,转身,迈着从容的步子,走出了这片荒芜的,却又种下了希望的后院。
只留下苏晚晚一个人,站在原地。
她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又看了看脚下那片,埋藏着她所有秘密的土地。
一种比刚才被李大头父子威胁时,更加深沉,更加彻骨的寒意,缓缓地从她的心底,升了起来。
他知道了。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如此确定。
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她撒了谎。
他甚至,可能已经猜到了,她种下的到底是什么。
可他没有拆穿。
他只是用一种纵容的,看戏般的姿态,告诉她。
他期待着。
期待着她这场拙劣的,自以为是的表演,会有一个怎样,有趣的结局。
苏晚晚缓缓地,蹲下身。
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片温热的,带着生命气息的土地。
指尖,传来一阵阵冰冷的战栗。
这场游戏,原来从来都只有他一个真正的玩家。
而她和那些闯进来的苍蝇,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都只是,供他消遣的玩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