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突击艇最终迫降在距离“沉寂谷地”约二十公里外的一处荒芜山坳里。与其说是降落，不如说是一次失控的坠落。引擎在最后时刻彻底熄火，艇身擦着嶙峋的岩石滑行，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最终撞在一块巨大的风蚀岩上，才堪堪停了下来，彻底变成了一堆扭曲的、冒着黑烟的废铁。
舱门因变形而卡死，是王虎用蛮力配合李璐找到的薄弱点，才勉强砸开一个可供人钻出的缺口。
当幸存者们相互搀扶着，踉跄地踏上这片陌生而死寂的土地时，所有人都被眼前荒凉的景象和身后远方那仍未平息的毁灭光景所攫住，久久无言。
回望来路，沉寂谷地的方向，天空被染成了一种不祥的暗红色，浓密的烟尘如同巨大的蘑菇云，缓缓升腾，遮蔽了本就晦暗的日光。即便隔着如此距离，偶尔还能看到谷地方向闪烁的、属于能量爆炸的短暂亮光，以及隐隐传来的、沉闷如雷鸣的余响。方舟，那曾经是人类在废土上移动的奇迹与堡垒，如今已化为那片血色天幕下巨大的坟场。
空气中弥漫着远方飘来的、带着焦糊和异样化学气味的尘埃，吸入肺中，带着一股灼热与苦涩。
没有人说话。
王虎靠着灼热的艇身残骸滑坐在地，他胸前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汩汩涌出，将他身下的砂石染成暗红。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口、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那双曾挥舞重拳摧毁无数敌人、却最终未能守护住方舟的手。
李璐默默地将狙击枪放在身边，开始清点仅剩的装备：几个能量近乎耗尽的弹匣，几把军用匕首，一些基础的生存工具，以及一个仅存少量净化水的储水囊。她的动作一丝不苟，但微微抿紧的唇线和偶尔投向远方那毁灭光景的、迅速移开的目光，暴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赵启尝试启动几个抢救出来的便携终端，但大部分都在先前的冲击和电磁脉冲下永久损坏了。只有一台带有物理防护的、老旧的型号还能勉强运行，屏幕上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存储着从“清算者”那里截获的、关于“记忆回廊”的残缺数据，以及他们最后的希望——那个坐标。他推了推碎裂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血丝和一种技术人员失去工具的茫然。
秦医生和那名仅存的医疗兵，则忙着检查苏婉的情况。医疗舱的便携能源在迫降中受损，灰绿色的光茧变得比之前黯淡了一些，但依旧稳定地笼罩着苏婉。她的生命体征平稳，甚至某些指标还在缓慢提升，但那诡异的能量共生状态，让秦医生眉头紧锁，束手无策。他只能给她注射了一剂维持生命的基础营养液，除此之外，无能为力。
零紧紧挨着林陌站着，小手依旧下意识地抓着他破损衣角。她看着远方那映红天际的灾难景象，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眼中充满了对未知毁灭的恐惧。但当她看向身边摇摇欲坠的林陌时，那恐惧中又掺杂了一丝奇异的依赖和坚定。
林陌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即将风化的石像。他的身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出哀鸣，灵魂的空洞与撕裂感如同永无止境的寒风，吹拂着他意识的残烬。但他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目光越过荒芜的山峦，死死地盯着那片埋葬了方舟和无数同伴的谷地，眼神深处是冻结的火焰，是沉淀的鲜血，是比这片废土更加深沉的死寂。
他记得陈肃队长最后决绝的眼神，记得那些呼喊着“为了烛龙”冲向敌阵的战士，记得方舟内部通道里倒下的、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都死了。
除了他们这几个侥幸逃脱的。
一种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负罪感与无力感，如同冰冷的铅块，压在他的心脏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林陌缓缓收回了目光，那目光扫过身边每一个幸存者——重伤的王虎，沉默的李璐，茫然的赵启，忧心忡忡的秦医生，以及昏迷的苏婉和惶恐的零。
他的喉咙动了动，发出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我们还活着。”
简单的四个字，打破了死寂，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目光中，有悲痛，有迷茫，有绝望，也有……一丝微弱的、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方舟没了，陈肃队长他们……也牺牲了。” 林陌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烛龙……或许从今天起，只剩下我们了。”
王虎猛地抬起头，虎目含泪，想要说什么，却被林陌抬手制止了。
“活着，不是幸运，是责任。” 林陌继续说道，他的声音渐渐有了一丝力量，那力量并非来自于体力，而是源于一种斩断所有退路后、从绝望废墟中生长出来的冰冷意志，“我们活着，烛龙就没有完全消失。我们活着，那些死去的人，他们的血才不会白流。”
他指向那片仍在燃烧的远方：“那些毁灭方舟的人，那些自称‘终末回响’的杂碎，他们信奉毁灭，要将一切拖入他们所谓的‘最终秩序’。我们，偏不！”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染血利刃，逐一扫过众人的脸庞：“我们要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变得更强，强到足以撕碎他们的狗屁秩序，强到足以让他们为今天所做的一切，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血债，必须血偿！”
最后五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与不容置疑的决心。
王虎猛地用拳头砸了一下地面，低吼道：“血债血偿！”
李璐握紧了手中的匕首，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赵启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存储着“记忆回廊”坐标的终端紧紧攥在手里。
就连零，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决绝的意志，她松开了林陌的衣角，小小的身体站直了一些，眼中的恐惧被一种模糊的理解所取代。
林陌的目光最后落在赵启手中的终端上。
“方舟陷落了，但我们找到了新的方向。” 他说道，“‘记忆回廊’，旧世界知识的最终堡垒。那里，或许有治愈苏婉的方法，有恢复零记忆的线索，更有……揭开这一切背后真相的钥匙！”
他环顾这片荒芜的山坳，以及更远处危机四伏的废土。
“这里不是终点，只是起点。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为某个组织而战，我们是为自己而活，为死去的人而战，为……夺回属于我们的未来而战！”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尽管那手苍白、伤痕累累，甚至微微颤抖，却仿佛托举着某种沉重的、新生的东西。
“前路未知，危险遍地。可能会死，可能会比死在方舟更惨。” 林陌的声音冰冷而坦诚，“现在，选择权在你们自己手里。愿意跟着我，走向‘记忆回廊’，走向那条复仇与真相之路的，留下。想要离开，自寻生路的，我绝不阻拦，还会分给你们应有的补给。”
没有人动。
王虎挣扎着站起来，尽管脚步虚浮，却坚定地站到了林陌身后。
李璐默默背起整理好的行囊，拿起狙击枪，站定。
赵启将终端小心收好，扶了扶破碎的眼镜，点了点头。
秦医生和医疗兵对视一眼，推着苏婉的医疗舱，向前一步。
零看了看众人，最后仰头看着林陌那坚毅而冰冷的侧脸，轻轻地将自己的小手，放在了林陌那摊开的、微微颤抖的掌心上。
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流，从零的指尖传来，驱散了一丝林陌掌心的冰冷。
林陌缓缓握住了零的小手，目光扫过眼前这一张张疲惫、伤痕累累却写满决绝的面孔。
方舟的余烬尚未冷却，但新生的火种，已在这片绝望的废土上，点燃了第一簇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火焰。
“休息一小时。” 林陌收回手，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简洁，“处理伤势，分配物资，确定行进路线。一小时后，出发。”
目标——记忆回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