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蓟州城外的官道上,蹄声如雷,尘土扬起如黄龙,一支规模远超寻常的商队,在镇北王府亲卫的引导下,缓缓驶近这座北疆雄镇。队伍绵延几近一里,骆驼颈下的铜铃叮当作响,混杂着马蹄声、车轮碾过碎石的嘎吱声,以及各种腔调的呼喝声,奏响了一曲陌生而充满异域风情的交响。
商队为首者,是一位年约五旬、高鼻深目的西域胡商,名为阿卜杜勒。他身着色彩绚丽的锦袍,头缠洁白的头巾,风尘仆仆的脸上,一双褐色的眼眸却闪烁着精明的光芒。他身后跟随的,不仅是满载货物的驼队和马帮,更有来自撒马尔罕、布哈拉,甚至更遥远波斯的工匠、译语人(翻译)和护卫。这支商队的到来,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在蓟州城内外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消息第一时间便被报至镇北王府。
银安殿侧殿的书房内,炭火正暖,驱散着北地深秋的寒意。朱宸瑄放下手中的军报,听着长史详细禀报城外商队的情形。苏雪凝坐于一旁,正安静地翻阅着王府近期的内务账册,闻声亦抬起了头。
“王爷,此商队声势浩大,自称来自帖木儿帝国旧地,欲重开‘草原丝绸之路’北道,与我大明互通有无。其所携货物,初步观之,有玉石、香料、毛皮、骏马,乃至一些奇巧器物,价值不菲。”长史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奋,也隐含担忧。
朱宸瑄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北疆舆图前,目光沿着那些标示着古老道路的虚线移动。这条被称为“草原丝路”北道的商路,曾在前朝及明初短暂繁荣,后因北元残余势力扰边及瓦剌各部崛起而几近断绝。其路线更靠北,绕行漠南草原,虽路途较远,但若能打通,其战略与经济价值,远非传统的河西走廊一线可比。
“阿卜杜勒……此人底细可曾查明?”朱宸瑄沉声问道,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舆图上蓟州的位置。
“回王爷,已初步查证。此人在西域商界颇有声望,与撒马尔罕的权贵亦有联系。此次东来,似是下了极大决心,几乎押上了大半身家。”
苏雪凝合上账册,轻声道:“王爷,妾身听闻,西域商人重利,但亦极重信誉。此人敢倾其所有远赴我大明,若非有极大把握,便是背后有所依仗。其言‘重开商路’,野心不小。”
朱宸瑄颔首,眼中锐光一闪:“不错。此非一次寻常贸易。若此路能通,我蓟辽便可成为东西贸易之新枢纽,税收必将大增,于充实军饷、改善民生大有裨益。更紧要者,商路即血脉,血脉所至,影响力便可达。若能以商路羁縻漠南、乃至西域诸部,使其利益与我大明相连,则北疆可享更长久的安宁,此乃‘以商止战’之上策!”
他越说,思路越是清晰,胸中一股开拓的豪情油然而生。这不仅仅是做生意,这是经营边疆的大战略,是超越单纯军事防御的更深层布局。
“传令,以王府规制,接待商队首领阿卜杜勒。本王与王妃,将亲自接见。”
命令下达,王府立刻高效运转起来。翌日,镇北王府承运殿内,朱宸瑄身着常服王袍,坐于主位,威仪天成。苏雪凝坐于其侧,身着王妃常服,气质端庄沉静。殿内陈设虽不似大婚时那般极尽奢华,却也充分彰显了亲王府邸的尊贵与气度。
阿卜杜勒在引导下步入大殿,他虽见多识广,但面对大明亲王的威仪,尤其是那位年轻王爷眼中不容置疑的锐气,以及王妃沉静如水的目光,仍是不敢怠慢,依着译语人的指导,行了一个极其恭敬的抚胸礼。
“远方来的客人,欢迎你来到大明的蓟州,来到本王的镇北王府。”朱宸瑄的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上位者的压力。
通过译语人,阿卜杜勒表达了敬意,然后便开始滔滔不绝地描述他带来的货物之珍贵,以及他对重启商路的渴望。他言语间不乏对大明物产的向往,尤其是丝绸、瓷器和茶叶。
朱宸瑄耐心听着,偶尔问及西域的风土人情、各部势力分布,以及商路沿途的安全状况。苏雪凝则更多时候是静静观察,她注意到阿卜杜勒在谈及某些部落时,眼神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闪烁,在描述路途艰辛时,又会刻意夸大,似乎在为将来可能要求的更高定价铺垫。
当阿卜杜勒退下后,朱宸瑄看向苏雪凝:“王妃以为如何?”
苏雪凝略一沉吟,道:“此人确是精明商人,所言虽有夸大,但重启商路之心应是不假。妾身观其随行护卫,皆彪悍之辈,所携兵刃亦非寻常,可见此行确也冒险。王爷‘以商止战’之策,妾身深以为然。然,此路一开,利益巨大,恐不仅招来豺狼,亦会触动朝中某些人的神经。”
朱宸瑄赞赏地看了她一眼:“王妃所见,与本王不谋而合。利益所在,纷争必起。”
果然,镇北王府意图重启草原丝绸之路北道的消息,随着驿马快报,迅速传至京城。如同一块肥肉投入狼群,立刻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数日后,来自京城的塘报和密信便雪片般飞至朱宸瑄的案头。
户部一些官员首先上书,表面上赞扬开拓财源,实则质疑边关贸易管理困难,易生贪腐,且巨额交易可能冲击内地市场。
礼科给事中们则引经据典,大谈“华夷之辨”,认为让如此多的胡商深入北疆重镇,有损国体,更恐其窥探大明虚实,滋生祸端:“昔汉通西域,虽扬国威,亦耗国力。今镇北王欲效仿,岂不闻前车之鉴?况胡人狡诈,重利轻义,今日通商,明日或即为寇!”
更有些与南方海商集团关系密切的朝臣,担心北线陆路商道的兴起会影响海上贸易的利益,也在暗中推波助澜。
这些奏疏,通过通政司,部分抄送给了朱宸瑄。字里行间,充满了保守、猜忌和利益的算计。
与此同时,蓟辽本地也并非铁板一块。一些原本依靠与蒙古部落进行小规模、私下贸易获利的本地豪商和边军将领,感受到这庞然大物般的官方商队带来的巨大竞争压力,开始阳奉阴违,或在物资供应上设置障碍,或散布流言,称胡商带来的香料中混有毒物,骆驼会传播瘟疫等等。
一时间,朱宸瑄仿佛置身于一场无形的风暴中心。朝堂的攻讦如同远方的闷雷,而本地的暗流则是脚下的淤泥。
夜深了,书房内的烛火依然明亮。朱宸瑄揉着眉心,看着桌上堆积的文书,其中既有阿卜杜勒递交的详尽的货物清单与贸易请求,也有来自京城的诘问奏章抄本,还有蓟州地方官汇报的种种“困难”。
苏雪凝端着一碗参汤轻轻走进,放在案头。“王爷,事需缓图。重启商路,牵涉甚广,非一日之功。”
朱宸瑄叹了口气,将一份言辞最为激烈的奏章推到她面前:“你看看, ‘与虎谋皮’,‘开门揖盗’,帽子扣得何其大也!他们只看到风险,却看不到此路若通,北疆可享数十年太平之机!”
苏雪凝拿起奏章快速浏览,轻声道:“朝中诸公,久居京城,不识边关疾苦,更不解王爷深意。其言虽苛,却也代表了部分清流舆论,不可置之不理。至于本地豪商,其利被夺,心有怨望,亦是常情。”
“王妃以为,当下该如何应对?”
“妾身以为,当分而治之。”苏雪凝目光沉静,分析道,“对朝中,王爷需上一道措辞严谨、论据充分的奏疏,不仅要阐明商路之利,更要强调其‘羁縻诸部、稳固边防’的战略意义,并可承诺,所有贸易皆在王府严格监管之下进行,税收账目清晰可查,以堵悠悠之口。对本地,则需恩威并施。可晓谕豪商,官方商路开辟,货流量大增,他们亦可从中分羹,参与辅助运输、货栈经营等,化阻为助。若有冥顽不灵者,再以军法震慑。”
朱宸瑄听完,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王妃之言,甚善。只是这奏疏……”
“王爷可先口述大意,妾身或可代为润色,务求情理兼备,既能打动陛下,亦可回应朝议。”苏雪凝柔声道,眼中带着支持与信赖。
朱宸瑄握住她的手,感受着那份温润与力量,心中的烦闷似乎消散了不少。“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舆图上那条蜿蜒的虚线,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这条路,一定要通!不仅为了财富,更为了这北疆的万世基业!任何阻碍,都休想让本王止步!”
他当即口述奏疏要点,苏雪凝执笔记录,偶尔提出修改建议。夫妻二人在这深夜的书房中,为着共同的目标而筹划。窗外,北风渐起,预示着前路的艰难,但镇北王府的决心,亦如这蓟州城墙,岿然不动。
阿卜杜勒的商队被暂时安置在城西专设的番商营区,由王府亲兵保护,也带有监视之意。重启草原丝绸之路北道的宏大计划,在朝堂的争议与边地的暗流中,迈出了艰难而关键的第一步。朱宸瑄知道,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