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雨停了,山林里弥漫着湿漉漉的草木清气。孙药农早早起来,把昨晚剩下的一个土豆掰开,分给老哑巴和阿青。
“凑合吃点,路上顶饿。”他说着,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药篓和那根光亮的药锄。
老哑巴默默接过土豆,揣进怀里。阿青小口吃着,冰冷的土豆带着昨夜的烟火气,勉强下咽。
三人熄了洞里的火堆,用土仔细掩埋,不留痕迹,然后钻出山洞。晨雾还未散尽,像一层薄纱缠绕在山腰。
孙药农在前面带路,他走得很稳,对这片山林熟悉得如同自家后院。老哑巴紧跟其后,阿青走在最后,努力跟上步伐。
“这鹰嘴崖啊,看着吓人,其实找准了路,也没那么玄乎。”孙药农一边走一边说,像是在给自己鼓劲,也像是在安慰身后的两人,“崖顶上视野好,能看到老远。下了崖,往东一直走,别拐弯,就能瞅见清水铺的炊烟了。”
老哑巴偶尔“嗯”一声,表示在听。阿青则竖起耳朵,努力记住孙药农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记——那棵歪脖子松树,那片裸露的白色岩石,那个像是被巨人踩了一脚的山坳。
越往上走,山路越陡,林木也渐渐稀疏,露出灰白色的嶙峋山石。雾气在山间流动,时而淹没前路,时而又豁然开朗。
“快到了。”孙药农喘了口气,指着头顶上方一处突出的、形似鹰喙的巨大岩石,“那就是鹰嘴岩,崖顶就在它后面。”
又艰难地攀爬了一炷香的功夫,三人终于登上了鹰嘴崖顶。山顶风很大,吹得人衣袂翻飞,几乎站立不稳。放眼望去,群山如黛,在翻涌的云海间若隐若现,壮阔得让人心头发紧。
孙药农走到崖边,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指着下方一条几乎被云雾完全遮蔽的、隐约可见的陡峭小路。
“看,就是那条‘鹞子翻身’。”他大声说道,声音被风吹散,“抓着崖壁上的藤蔓和老树根,一点一点往下蹭!千万踩稳了!底下有一段是碎石坡,更得小心!”
那小路看着就让人头晕目眩,阿青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腿肚子发软。
老哑巴走到崖边,眯着眼,仔细看了很久,把那条险峻的路线和周围的地形特征死死记在心里。
“只能送到这儿了。”孙药农转过身,看着老哑巴和阿青,从药篓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到老哑巴手里,“这里面有点止血消炎的草药,捣碎了敷。还有几块葛根,饿极了能嚼着顶一顶。”
老哑巴看着手里的布包,又看看孙药农那张被山风刻满皱纹的脸,嘶哑地说:“大恩。”
孙药农摆摆手,叹了口气:“啥恩不恩的,这年头,能搭把手就搭把手。下了山,到了清水铺……万事小心。”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前两个月下去过一次,镇子上多了不少生面孔,眼神都不太对。你们……最好别久留。”
老哑巴点了点头。
孙药农不再多说,对着他们抱了抱拳:“那就……后会有期。”说完,他转身,沿着来路,步履稳健地下了山,很快消失在缭绕的雾气和林木之中。
崖顶上,只剩下呼啸的山风和相对无言的两人。
老哑巴把草药和葛根小心收好,看向阿青:“怕吗?”
阿青看着脚下那深不见底、云雾弥漫的悬崖,诚实地点了点头,又用力摇了摇头:“不怕!”
老哑巴没再说什么,他用那半截断橹试探了一下崖边小路的虚实,然后率先转过身,面朝崖壁,手脚并用地开始向下攀爬。他的动作不快,但每一个落脚点,每一次抓握,都异常沉稳。
阿青深吸一口气,学着老哑巴的样子,也转过身,紧紧跟在他下方。崖壁冰冷粗糙,长满湿滑的苔藓。她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手指死死抠进石缝里,脚尖寻找着微小的凸起,才能稳住身体。风从下方灌上来,吹得她摇摇欲坠。
往下爬比往上爬更考验胆量和力气。有好几次,阿青脚下一滑,碎石哗啦啦滚落深渊,久久听不到回音,吓得她心脏骤停,全靠手臂的力量和求生的本能死死挂在崖壁上。
老哑巴不时停下来,低头看看她的情况,嘶哑地提醒:“左边,有树根。”“右脚,往下半尺,有个坑。”
他的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却像一根无形的绳索,牵引着阿青。
不知过了多久,手臂和腿都酸麻得几乎失去知觉,他们终于下到了那段碎石坡。坡陡,全是松动的石块,一脚踩下去,半条腿都陷进去,更难行走。
两人互相搀扶着,几乎是连滚带爬,才狼狈不堪地下了碎石坡。脚踩到相对平坦的实地时,阿青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都被冷汗和雾气打湿了。
老哑巴也靠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胸口微微起伏。
回头看,那鹰嘴崖高耸入云,仿佛遥不可及。他们竟然真的下来了。
歇息了片刻,老哑巴站起身,辨了一下方向。“走。”
按照孙药农指点的,往东。这里的山林比之前那边要平缓一些,但也更显荒凉,树木低矮,杂草丛生。
走了大半日,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们找到一条快要干涸的小溪,溪边有片不大的林子。
“今晚,在这里歇。”老哑巴说。他找来些干柴,再次用钻木取火的方法生起一小堆火。
火光驱散了夜色和寒意,也映亮了阿青疲惫却异常清醒的脸。她拿出孙药农给的葛根,分给老哑巴一半,自己拿着另一半,慢慢地嚼着。葛根没什么味道,纤维粗糙,但确实能缓解饥饿。
“老伯,”阿青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很清楚,“那个孙爷爷……是好人吗?”
老哑巴拨弄着火堆,火星噼啪跳跃。他沉默了一会儿,嘶哑地说:“不知道。”
“他帮了我们。”阿青说。
“嗯。”老哑巴应了一声,“这世道,好人,活不长。”
阿青不说话了。她想起爹,想起娘,想起那个拼死护着她的青斑脸。好人,好像真的都活不长。
“那……我们呢?”她抬起头,看着跳动的火焰,“我们是好人吗?”
老哑巴停下拨弄火堆的手,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阿青。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我们,”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只是想活着。”
只是想活着。为了活着,他们可以忍受一切,可以抛弃一切,也可以……做出任何事情。
阿青似懂非懂,但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夜里,阿青睡得并不踏实,梦里一会儿是爹合不上的眼睛,一会儿是娘冰冷的手,一会儿又是王猎头那张狞笑的脸和鹰嘴崖下无底的深渊。
后半夜,她被一阵极其轻微、却持续不断的窸窣声惊醒。
不是风声,也不是虫鸣。
那声音,来自溪流对岸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