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渡冲进院子时,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正落在井台上。
阿青果然坐在那里。不是平时那种发呆,而是端坐着,背挺得笔直,双手优雅地交叠在膝上,头颅微微仰起,望着天边那抹将逝的霞光。她身上还穿着那件单薄的寝衣,赤着脚,踩在冰凉的石井沿上。
她没有看陈渡,嘴唇轻启,一段空灵、婉转,却又带着彻骨悲凉的戏文,从她口中流淌出来。不是之前那破碎的《牡丹亭》,而是另一段,更古老,更哀怨的调子:
“原来这玉砌雕栏,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是《牡丹亭·惊梦》里杜丽娘的唱段。她的声音不再是阿青那略带稚嫩的嗓音,而是变得圆润、凄楚,每一个转折,每一个拖腔,都带着专业戏子才有的韵味和一股化不开的绝望。
老渔夫躲在院门后,只探出半个脑袋,吓得浑身发抖。
陈渡停下脚步,没有立刻上前。他静静地看着,听着。
阿青(或者说云官儿)唱得极其投入,眼神迷离,仿佛真的置身于那个春色如许、却无人欣赏的园林。她的手指随着唱腔微微颤动,做出兰花指的形态,水袖虽无,意态宛然。
唱到“似水流年”那句时,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锥心刺骨的痛楚,尾音颤抖着,如同即将断裂的琴弦。两行清泪,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滴在井沿冰冷的石头上,洇开小小的湿痕。
然后,声音戛然而止。
她维持着那个仰首落泪的姿态,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凝固的悲伤雕像。
院子里死寂。只有风吹过破窗纸的呜咽。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低下头,目光空洞地看向陈渡。那眼神里,没有了阿青的依赖和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属于另一个灵魂的疲惫和苍凉。
“你……找到石碑了?”她开口,声音恢复了阿青的声线,但语气却带着云官儿那种看透世情的淡漠。
陈渡心中一震。她知道了?是附身的云官儿感知到了,还是阿青残存的意识看到了他之前的行动?
“嗯。”陈渡应道,慢慢走近几步,在距离井台五步远处停下。“云官儿?”
听到这个名字,阿青的身体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她嘴角扯起一个苦涩的弧度:“多少年了……没人叫这个名字了。”
“你的簪子。”陈渡从怀里拿出那根银簪。
阿青(云官儿)的目光落在簪子上,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极其复杂的情感——有怀念,有痛苦,更有一种刻骨的恨意。
“它……果然在你这里。”她喃喃道,伸出手,似乎想触摸,又猛地缩回,仿佛那簪子烫手。“情已断……留着它,还有什么用……”
“情断于谁?”陈渡追问,“你的‘兄’?他在哪里?当年的沉船,是不是意外?”
一连串的问题,让阿青(云官儿)的脸上浮现出挣扎的神色。她双手抱住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不……不能说……他……他们会知道的……”
“他们是谁?”陈渡逼近一步,语气沉肃,“告诉我,云官儿!你的冤屈,不说出来,就永世不得昭雪!你甘心吗?甘心拖着这戏班子上下的魂灵,永沉潭底,不得超生吗?!”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刀子,狠狠刺中了核心的怨念。
阿青(云官儿)猛地抬起头,眼中幽蓝的光芒疯狂闪烁,那张清秀的脸因为极致的怨恨而扭曲!
“甘心?!我如何甘心?!”她尖声叫道,声音刺耳,“我云韶班上下二十七口!二十七条人命!就因为他们看上了我!就因为我不肯顺从!就设下毒计,凿沉了我们的船!”
她浑身散发出浓烈的黑气,井台周围的温度骤降,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和淤泥的腐臭。
“他们……是谁?”陈渡稳住心神,再次问道,桃木剑已悄然握在手中。
阿青(云官儿)死死盯着陈渡,眼中的蓝光忽明忽暗,像是在与某种无形的束缚抗争。她张了张嘴,几个破碎的音节从齿缝间挤出:
“河……河伯……祠……”
河伯祠?!
陈渡瞳孔猛缩!竟然是他们!那个借着祭祀蛟龙之名,横行乡里,绑人献祭的邪教!他们竟然在二三十年前,就为了逼迫一个戏子,做出了凿沉船只、杀害数十条人命的恶行!
“为什么?”陈渡压下心中的震惊,“他们为什么非要你不可?”
云官儿脸上露出一种极度屈辱和悲愤的表情:“因为……因为那一年,他们要选新的‘圣女’……所谓的‘圣女’,不过是献给蛟龙的玩物!他们看中了我的容貌和八字……我不从,班主和师兄们护着我……他们就……就……”
她说不下去了,身体因为激动和痛苦而剧烈摇晃,周身的黑气如同沸腾般翻滚。
陈渡明白了。一切的根源,在这里。不是简单的意外,是一场卑劣的谋杀!是为了满足河伯祠那肮脏的私欲!
难怪怨气如此深重,如此难以化解!
“你的‘兄’呢?”陈渡想起碑文,“他后来回来了吗?”
提到“兄”,云官儿眼中的恨意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悲伤和绝望。
“兄长……他当年在外跑码头,不在班中……我留下碑文,盼他归来,为我,为云韶班讨个公道……可是……可是……”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凄凉,“他没有回来……也许,他也遭遇了不测……也许,他忘了我这个妹妹……”
原来那“兄若不归,沉冤难雪”,是这个意思。
陈渡看着眼前这被巨大冤屈和绝望折磨了二十多年的魂灵,心中了然。要渡她,光是安抚不够,必须……替她昭雪!
但河伯祠势力盘根错节,存在多年,与地方豪强、甚至官府恐怕都有勾结。仅凭他一人,如何对抗?更何况是二十多年前的旧案,证据何在?
似乎看穿了他的疑虑,云官儿(借助阿青的身体)抬起手,指向陈渡手中的银簪。
“证据……在簪子里……”她声音变得微弱,附身的力量似乎在消退,“簪头……原本嵌着一颗……留影石……记录了他们……密谋……凿船的……声音……”
留影石?一种罕见的、能记录短暂影像和声音的奇石?竟然被镶嵌在簪子里?
陈渡立刻仔细看向簪头那云纹凹槽。原来那里镶嵌的不是普通珠宝,是留影石!难怪阿青觉得“缺了点什么”!
“石头呢?”他急忙问。
云官儿摇了摇头,眼神涣散:“被……被他们……发现了……抢走了……但……声音……或许……还残留……一丝……”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阿青的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陈渡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
阿青双眼紧闭,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呼吸微弱,再次陷入昏迷。附身的云官儿离开了,但那股阴寒的怨气依旧盘踞在她体内,而且因为刚才情绪的激烈波动,似乎更加深入骨髓。
陈渡将她抱回屋里床上,盖好被子。
他站在床边,看着阿青毫无血色的脸,又看了看手中那根看似普通的银簪。
线索有了,仇人明确了。
可证据……那关键的留影石,在哪里?
河伯祠的人抢走了它,会放在哪里?会不会已经销毁了?
他摩挲着簪头那粗糙的凹槽,试图感受那可能残留的、“一丝”的声音。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声。
老渔夫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上毫无人色:
“陈……陈老弟!不好了!河伯祠……河伯祠的人来了!来了好多人!把……把院子围住了!”
陈渡眼神一凛。
他们来得这么快?
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一直就在监视着这里?
他握紧了手中的银簪和桃木剑。
看来,想悄悄调查是不可能了。
昭雪之路,注定要从正面冲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