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雨落了三日。
运河的水,到底还是顺流了。墨色褪去,恢复了往常的浑黄,只是那股子缠人多年的腥臭气,淡得几乎闻不见了。两岸的芦苇新冒了尖,绿得扎眼。
柳湾村的人敲锣打鼓,把陈渡和阿青当成了活神仙。送米的,送油的,还有非要给陈渡说媒的,挤破了张顺家临时安置他们的茅屋门。
陈渡只是摇头,话更少了。他坐在屋后河边的石头上,看着流水,一看就是半天。怀里的辟蛟珏不再发烫,温温地贴着心口,像个沉睡的老伙计。赢了,却像是掏空了什么,心里头空落落的。
阿青忙前忙后,替陈渡挡掉那些过于热情的乡邻。她脸上有了点血色,手脚也麻利,只是偶尔,会对着河水发呆,眼神飘出去老远。
“哥,喝口水。”她递过一碗凉茶。
陈渡接过,没喝,放在脚边。“收拾一下,明天走。”
阿青愣了一下,“去哪儿?”
“回家。”陈渡看着河面,“清江浦。”
老渔夫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搓着手,脸上堆着讨好的笑:“陈老弟,是要回清江浦?带上俺吧,俺给你们撑船!”
陈渡没看他,嗯了一声。
老渔夫喜出望外,赶紧跑去收拾那艘修补过的旧船。
第二天天没亮,三人就离了柳湾村。张顺和几个汉子送到河边,往船上塞了不少干粮。船离了岸,顺着水往下漂,把那些劫后余生的喧嚣和感激,都留在了身后。
河道宽阔,水势平缓。两岸的田地依旧荒着,但偶尔能看见一两个胆大的农人,在河边试探着清理淤泥。看见他们的船,农人直起腰,远远地望一会儿,又低下头继续干活。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只是更静了。
老渔夫撑着篙,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是真正的、带着点欢快的小曲。阿青坐在船头,看着两岸缓缓后退的景物,不说话。
陈渡大部分时间闭目养神,有时睁开眼,目光扫过河面,掠过某些熟悉的河湾、废弃的码头,眼神没什么波动,像是看一块石头。
船行了几日,路过黑石滩。
那片黑色的礁石安静地趴在岸边,被河水冲刷着,没了往日的狰狞。滩涂上空空荡荡,只有几只水鸟在啄食着什么。漩涡不见了,河眼也仿佛从未存在过。
老渔夫下意识地把船撑得远了些,加快速度绕过这片地方。
阿青却一直望着那片黑石滩,直到它消失在河道拐弯处。
这天傍晚,船在一个废弃的小码头旁靠岸过夜。码头边的淤泥里,半埋着几块朽烂的船板,还有一截断掉的桅杆。
老渔夫生火做饭,阿青在河边清洗野菜。陈渡靠着一段残破的石阶坐着,望着西边沉下去的日头。
阿青洗着洗着,动作慢了下来。她拿起一根细长的芦苇秆,无意识地折着,手指翻飞,很快折成了一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纸船。
她看着手里的纸船,眼神有些空。
“阿青。”陈渡忽然开口。
阿青吓了一跳,手里的纸船差点掉进河里。“哥?”
“折它做什么?”
阿青低头看着纸船,手指摩挲着粗糙的芦苇皮,“没……没什么,就是闲着。”
陈渡没再问,收回目光。
夜里,老渔夫鼾声如雷。陈渡睡在船尾,听见细微的窸窣声。他睁开眼,借着微弱的月光,看见阿青蜷在船头,手里还在折着什么。不是芦苇,是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些泛黄的旧纸片。她折得很专注,很慢,一只,又一只,小小的纸船在她脚边堆了一小堆。
陈渡闭上眼,没出声。
第二天开船时,那些纸船不见了。阿青像是忘了昨晚的事,依旧安静地坐在船头。
又过了两日,船经过一片曾经闹过水匪的险滩。如今水匪没了,河道通畅。只是岸边一棵老柳树下,新起了一座小小的土坟,没有墓碑,坟头插着根柳枝。
老渔夫咂咂嘴:“也不知是谁家的,埋在这儿。”
阿青盯着那土坟看了很久,直到船过去。
这天夜里,陈渡被一阵低低的哼唱声惊醒。声音来自岸上,离得不远。他悄无声息地坐起,看到阿青不知何时上了岸,正蹲在水边。
她面前的水面上,漂着十几只她折的纸船。每只船上,都放着一小片她省下来的干粮屑,或者一朵岸边采的野花。她手里拿着最后一只纸船,轻轻放在水面上,然后用一种极其古老、含混的调子,低声哼唱着:
“走吧……顺着水走……莫回头……”
是黑石滩那个老道士哼过的调子!
陈渡的心猛地一沉。
阿青哼完,看着那些纸船顺着水流,晃晃悠悠地漂远,消失在黑暗中。她在水边站了很久,才默默地回到船上,躺下,像是睡着了。
陈渡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实。
第二天,阿青一切如常,甚至话比前几天还多了些,问老渔夫还有多久到清江浦,问陈渡清江浦的码头是什么样子。
陈渡回答得简短。
他注意到,阿青的手指上,多了几道细小的、被纸张划破的口子。
船继续前行。
在一个平静的午后,运河前方出现了一条岔流,水色比主航道更浑一些,流向一片雾气氤氲的沼泽地。那是条死路,老渔夫说,里面除了烂泥就是水蚊子,早年还有人在里面迷路死掉,早没人走了。
船经过岔流河口时,阿青忽然站了起来,指着那片沼泽深处,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哥,你看,那里有光。”
陈渡和老渔夫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雾气弥漫,芦苇丛生,除了浑浊的水和扭曲的枯树,什么也没有。
“哪有光?”老渔夫嘟囔,“青丫头,你看花眼了吧?”
阿青却坚持:“有光,蓝色的,一闪一闪的,像……像灯。”
陈渡盯着那片死寂的沼泽,河水拍打着船帮,发出规律的轻响。他什么也没看见。
但他记得,阿青自小在运河边流浪,眼睛比他们都尖。而且,她从未看错过水路。
他收回目光,淡淡道:“你看错了。”
阿青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低下头,轻轻“哦”了一声,重新坐下,不再看那片沼泽。
船驶过了岔流口。
陈渡望着前方看似平静的河道,手无意识地按在了胸口。
辟蛟珏安安稳稳,没有一丝异动。
可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阿青从那条死路的沼泽里,带出来了。
或者说,一直就在她身上,只是现在,才开始悄悄显露痕迹。
他看了一眼阿青。
女孩抱着膝盖,望着河水,侧脸安静。
只是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划着一个又一个……圈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