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三日,江面渐阔,水流也愈发平缓。两岸不再是陡峭的山峦,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芦苇荡和偶尔可见的、冒着炊烟的宁静村落。空气中的腥咸水汽里,开始混杂泥土和庄稼的气息。这里已是江淮地界。
赵船工紧绷了几日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他指着前方隐约出现的一片连绵屋舍和密集桅杆:“前面就是江淮府码头了。比西口集规矩些,但也龙蛇混杂,你们自己当心。”
陈渡点头道谢,将老默给的最后几个铜钱塞给赵船工。赵船工推辞了一下,最终还是收下,低声道:“下了船,往南走,过两个路口有家‘张记’汤饼铺,便宜顶饿。别在码头附近晃悠。”
小船缓缓靠向一个嘈杂却井然有序的码头。与西口集的混乱压抑不同,这里的喧嚣带着一种市井特有的活力。扛包的脚夫喊着整齐的号子,税吏拿着册子大声核对货物,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虽然也能看到一些腰间鼓鼓、眼神精悍的汉子,但并未像四海帮那样公然巡街。
陈渡搀扶着阿青下了船。踏上坚实的青石板路,阿青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比前几日清明了许多,她默默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城市,警惕并未放松。
按照赵船工的指点,他们穿过码头区,果然找到了那家“张记”汤饼铺。铺子不大,几张油腻的桌子坐满了码头工人,空气里弥漫着骨汤和葱花的香气。两人要了两碗最便宜的素汤饼,热腾腾的食物下肚,连日奔波的寒气似乎被驱散了一些。
“接下来怎么办?”陈渡低声问。老默给的纸条上只有一个地址和一个“苏老板”的名字,除此之外,他们对江淮府一无所知。
阿青小口喝着汤,目光扫过街上行人:“先找个地方落脚,我的伤需要彻底休养。然后……去找那个苏老板。”
他们在离码头稍远、相对安静的一条后街,找到了一家更破旧但价格低廉的小客栈,名叫“迎客居”。老板是个眯着眼、永远像没睡醒的中年人,收了钱,扔给他们一把钥匙,便不再理会。
房间比西口集的“悦来”更窄小阴暗,但至少干净。陈渡将阿青安顿好,自己则坐在窗边唯一的椅子上,看着外面灰扑扑的街道。
江淮府表面看似平静,但他不敢掉以轻心。四海帮的势力或许不及此地,但王管事和河觋的阴影,未必不能延伸过来。那个神秘的苏老板,是敌是友,也难以预料。
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清晨,阿青的精神好了些,坚持要一起去寻找苏老板。陈渡拗不过她,只得同意。
地址在城西,一片鱼龙混杂的区域,多是些做小生意和手工艺的铺面。他们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找到了一条名叫“竹篾巷”的狭窄胡同。胡同深处,有一家不起眼的、连招牌都没有的铺子,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淡淡的、类似药材和皮革混合的气味。
陈渡推开门,铃铛轻响。铺子里光线昏暗,堆满了各种杂物,有半成品的皮具,也有一些晒干的草药,墙上还挂着几把形制古怪的刀具。一个穿着灰色短褂、头发花白的老者,正背对着他们,在一个木墩上用力捶打着什么。
“请问……苏老板在吗?”陈渡开口道。
老者捶打的动作停了一下,缓缓转过身。他看起来六十多岁,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像鹰隼般在陈渡和阿青身上扫过,尤其在阿青虚弱的神色和不太自然的站姿上停留了片刻。
“我就是。”老者的声音平淡,没什么情绪,“有什么事?”
陈渡拿出老默给的纸条,递了过去:“是一位叫老默的船工,让我们来找您的。”
听到“老默”两个字,苏老板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接过纸条,看了一眼,随手扔进旁边正在熬煮着什么的小炭炉里,纸条瞬间化为灰烬。
“老默……他还活着?”苏老板的语气听不出是感慨还是别的什么。
“我们离开西口集时,他还好。”陈渡谨慎地回答。
苏老板不再追问老默,目光重新落在他们身上,带着审视:“你们惹上四海帮了?还是……回水湾?”
陈渡心中一惊,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接。他犹豫着没有立刻回答。
苏老板似乎并不意外,他走到一个堆满瓶罐的木架前,拿起一个小瓷瓶,丢给陈渡:“给她敷在伤口上,一天一次。内服的去对面‘仁济堂’抓,就说我苏瞎子要的‘化瘀散’。”
陈渡接过瓷瓶,愣了一下:“多谢苏老板。”
“别谢我。”苏老板摆摆手,语气依旧冷淡,“老默的人情,我还了。你们伤好了就赶紧走,江淮府不是你们的避风港。”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几乎是逐客令。陈渡和阿青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失望和疑虑。
“苏老板,”阿青忽然开口,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丝坚持,“我们……需要知道四海帮和回水湾在江淮府的动静。”
苏老板猛地转头看向阿青,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将她刺穿:“小丫头,好奇心会害死猫。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我们已经卷进来了。”阿青毫不退缩地迎着他的目光,“无处可逃,只能往前走。”
苏老板盯着她看了半晌,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表情。他走到铺子门口,朝外面张望了一下,然后关上门,插上门栓。
铺子里顿时更加昏暗。
“四海帮在江淮府有个分舵,舵主叫‘过江龙’李彪,主要负责水路货运,也插手些赌坊和私盐。”苏老板压低声音,语速很快,“至于回水湾……他们的手伸不了这么长,但江淮府一带,也有信奉‘河神’,私下进行水葬的村子。最近……不太平。”
“不太平?”陈渡追问。
苏老板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半个月前,上游漂下来几具尸体,不是普通的溺死,身上有古怪的印记,像是……被献祭过的。官府压下了,但道上都在传,是河神发怒了。”
献祭?河神发怒?陈渡和阿青心中都是一凛。这手法,听起来太像河觋的风格了!
“还有,”苏老板的声音更低了,“李彪最近在暗中打听两个人,一男一女,形容相貌……和你们很像。悬赏……不低。”
陈渡和阿青的心沉了下去。四海帮的追杀,果然跟过来了!
“多谢苏老板告知。”陈渡沉声道。
苏老板看了他们一眼,叹了口气:“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伤药给你们了,消息也告诉你们了。以后是生是死,看你们自己的造化。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他重新打开门,示意他们离开。
陈渡和阿青知道再多问也无益,道谢后,默默走出了这间充满古怪气味的铺子。
站在竹篾巷口,阳光有些刺眼。江淮府看似平和的外表下,暗流同样汹涌。四海帮的搜捕,疑似河觋手段的诡异命案,还有这个态度莫测的苏老板……
他们仿佛刚从一张网中挣脱,又落入了一片更广阔的、迷雾重重的沼泽。
阿青摸了摸怀里那个苏老板给的瓷瓶,又看了看熙熙攘攘的街道,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先回去。养好伤。”她低声说,像是在对陈渡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陈渡点了点头。他知道,在这江淮府,他们必须更加小心。
而那条沉默的大河,以及它所承载的生死与秘密,依旧在不远处,等待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