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路口往南,是条土路,被牛车压出深深的车辙。晨露打湿了裤脚,凉意顺着布料往上爬。小栓走得很慢,一步一趔趄。
“哥,俺脚疼。”
陈渡蹲下身看,孩子的脚底板又磨出了新泡,混着旧伤,惨不忍睹。他撕下衣襟,给小栓包扎。
“上来。”他转过身。
“哥,你背不动......”
“上来。”
小栓趴在他背上,轻得像片羽毛。陈渡掂了掂,觉得这孩子比在木屋时又轻了些。
土路蜿蜒,穿过一片稻田。早稻熟了,金灿灿的,有农人在收割。看见他们,都直起腰来看。
“讨口水喝。”陈渡对一个老农说。
老农指了指田埂上的瓦罐。水是凉的,带着泥土味。小栓喝得急,呛着了。
“慢点。”陈渡拍他的背。
老农打量他们:“逃荒的?”
陈渡点点头。
“往南走吧。”老农叹口气,“北边又打起来了。”
中午时分,看见一条河。河面很宽,水流平缓。有个渡口,停着几条渔船。
渡口旁有个茶棚,坐着几个等船的人。陈渡摸了摸怀里的钱袋,牵着小栓走过去。
“过河多少文?”他问船夫。
船夫正在补网,头也不抬:“一人五文。”
陈渡数出十文钱。船夫接过钱,指了指最小的那条船:“上船吧。”
船很旧,船板开裂,渗着水。小栓紧紧抓着陈渡的衣角。
“怕水?”船夫问。
小栓点点头。
“怕水可不行。”船夫笑了,“这世道,水陆都得熟。”
船到河心,对岸越来越近。能看见岸边的柳树,还有树下歇脚的人。
“那是哪?”陈渡问。
“柳林渡。”船夫说,“过了河就是江南地界了。”
靠岸时,船夫突然压低声音:“最近查得严,小心些。”
陈渡道了谢,牵着小栓上岸。江南的土地很软,踩上去像踩在棉花上。
柳林渡是个小镇,青石板路湿漉漉的,两旁的店铺已经开了门。空气里有股腥味,是鱼腥混着水汽。
小栓饿了,眼巴巴地看着路边的包子铺。陈渡买了两个肉包子,热乎乎的,油浸透了纸包。
“慢慢吃。”他把包子递给小栓。
小栓吃得很香,嘴角都是油。陈渡看着他,心里酸酸的。这孩子,连肉包子都觉得是稀罕物。
他们在镇外找了个破庙歇脚。庙里供着河神,香火早就断了。供桌上积着厚厚的灰,有老鼠在角落里窸窣作响。
“今晚住这。”陈渡说。
他收拾出一块干净地方,铺上干草。小栓累坏了,倒头就睡。
夜里下起了雨。雨点敲打着破屋顶,滴滴答答。陈渡睡不着,听着雨声,想起这一路的艰辛。从运河到地宫,从白石村到柳林渡,他们像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
天亮了,雨也停了。小栓还在睡,脸上带着笑,可能梦见了肉包子。
陈渡去镇上打听消息。茶馆里人不多,几个老人在下棋。
“听说北边抓得很紧。”
“可不是,连孩子都不放过。”
“这世道......”
陈渡要了碗最便宜的茶,坐在角落里听。从老人们的闲聊中,他得知官兵已经搜到江南了,但力度比北边小些。
回去时,他买了些米和咸菜。破庙里,小栓已经醒了,正用树枝在地上写字。
“哥,你看。”他写了个“江”字。
“写得很好。”陈渡摸摸他的头。
他们在破庙住了三天。白天,陈渡去镇上找零活干;晚上,教小栓认字。江南的方言很难懂,但当地人还算友善。
一天,陈渡在码头搬货时,听见两个船夫的对话:
“老周家的船昨晚沉了。”
“怎么回事?”
“说是撞了暗礁,一家五口都没了。”
陈渡心里一动。晚上回去,他对小栓说:“咱们学划船吧。”
“为啥?”
“多一样本事,多一条活路。”
他们在河边找到条废弃的破船,船底漏了,但还能浮起来。陈渡用旧衣服堵住漏洞,教小栓划桨。
江南的水和运河不同,更柔,更缓。小栓学得很快,没几天就能独自划一小段了。
“哥,你看!”他兴奋地喊着,小脸通红。
陈渡站在岸边,看着他在水上的身影,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一天傍晚,他们在河边练船时,遇见个老渔夫。老人正在收网,网上挂着几条银光闪闪的鱼。
“娃娃,会水?”老人问小栓。
小栓摇摇头,又点点头。
老人笑了,从网上取下条小鱼递给他:“拿着,烤着吃。”
小鱼还在蹦跳,鳞片闪着光。小栓小心翼翼地捧着,像捧着宝贝。
从此,他们常来河边看老渔夫打鱼。老人姓周,孤身一人,住在一条破船上。他教他们认鱼,教他们看水流。
“水是有脾气的。”老周说,“顺它的性子,它就对你好;逆着来,就要吃苦头。”
小栓学得很认真,连每种鱼的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一天,老周突然说:“你们不能总住破庙。”
陈渡没说话。
“我船上还能住个人。”老周看了看小栓,“让孩子跟我住吧。”
小栓紧张地抓住陈渡的衣角。
“不用了。”陈渡说,“我们挺好。”
老周没再坚持,但从此每天都会留些鱼给他们。
日子一天天过去,江南进入了梅雨季。天总是阴着,雨下个不停。破庙漏得厉害,几乎没有干爽的地方。
小栓又咳嗽了,夜里咳得睡不着。陈渡把他搂在怀里,一遍遍拍他的背。
“哥,俺难受......”
陈渡的心像被针扎。他想起阿青给的药,早就用完了。
一天,老周找到他们:“跟我来吧,船上有地方。”
这次陈渡没拒绝。
老周的船很旧,但结实。船篷里很窄,但干燥。老周把小栓安置在最好的位置,自己睡在船头。
“这孩子招人疼。”他说。
从此,他们就在老周的船上住下了。陈渡帮老周打鱼,小栓帮着补网。江南的鱼很多,每天都能打上不少,吃不完的拿到镇上卖。
小栓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咳嗽也好了。他学会了撒网,虽然撒不远,但很有模有样。
“这小子是块打鱼的料。”老周很满意。
晚上,他们点起渔火,在船头烤鱼吃。鱼烤得焦黄,滴着油。小栓吃得满嘴是油,老周看着直笑。
“要是天天这样就好了。”小栓说。
老周摸摸他的头:“会的。”
但陈渡知道,这样的日子长不了。他常在镇上看到生面孔,眼神警惕,像是在找什么人。
一天,老周从镇上回来,脸色凝重。
“官兵在查船。”他说,“所有外乡人都要登记。”
陈渡的心沉了下去。
“别担心。”老周说,“有我呢。”
他不知从哪弄来两张路引,上面写着陈渡和小栓是他的远房侄子。
“收好。”老周说,“万一查起来,就这么说。”
陈渡接过路引,纸张粗糙,墨迹歪斜,但此刻却重若千钧。
“周叔,连累你了。”
老周摆摆手:“说什么连累。这世道,谁都不容易。”
夜里,陈渡睡不着,坐在船头看月亮。江南的月亮很柔,像蒙着层纱。河水哗哗地流着,不知要流到哪里去。
老周也出来了,坐在他身边抽烟。
“想家了?”老周问。
陈渡没说话。
“我年轻时也逃过难。”老周吐出口烟,“从北边逃到南边,一路死了好多人。能活下来,是运气。”
烟味很呛,陈渡忍不住咳嗽。
“孩子,”老周看着他,“只要人还在,就有希望。”
月亮渐渐西沉,渔火在河面上闪烁,像天上的星星落在了人间。陈渡看着那些光点,忽然觉得,也许真的还有希望。
只要人还在。
只要他们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