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气在雨后的潮湿空气里盘桓不去,像是给整个回水湾罩上了一层看不见的薄纱。阿青在榻上昏睡了一整天,期间几次被噩梦惊醒,浑身冷汗。陈渡守在一旁,听着她破碎的呓语,心沉得像坠了石头。
第二天清晨,阿青的精神稍好了一些,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的惊悸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清醒。
“我们必须走。”她坐起身,语气不容置疑,“今天就走。”
陈渡看着她肩膀上重新渗出血丝的伤口,眉头紧锁。“你的伤……”
“死不了。”阿青打断他,挣扎着要下榻,“再待下去,下次被‘净化’的,可能就是我们。”
陈渡沉默。他知道阿青说的是事实。河觋的力量深不可测,回水湾的规则不容触碰。他们这两个外人,见识了昨夜那场神罚般的杀戮,已经成了不该存在的“痕迹”。
他不再劝阻,开始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只有那个贴身的油布包,几块干净的布,还有阿青那把小巧的掌心雷火铳。他将火铳递给阿青,阿青默默接过,塞进怀里。
推开筏屋的门,外面天色灰蒙,河水依旧浑浊,带着昨夜留下的戾气。几个村民正在默默地打捞水里的碎木和杂物,看到他们出来,只是漠然地看了一眼,便继续手里的活计,仿佛他们不存在。
陈渡扶着阿青,踏上吱呀作响的木板桥,朝着村落外围走去。他们需要一条船。
没走多远,就看到老默蹲在系着几条小船的简易码头边,修补着一张被砍破的渔网。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看他们,又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
“老伯,”陈渡开口,“我们想离开,能否借条船?”
老默没抬头,手里的梭子穿得飞快。“往哪儿走?”
“西口集。”陈渡说道,这是地图上标记的方向,也是目前唯一可能的目标。
老默的动作顿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目光在陈渡和阿青脸上扫过,最后落在阿青依旧不太自然的肩膀上。“西口集……路不好走,水路旱路都不太平。”
“我们知道。”陈渡点头。
老默沉默了片刻,扔下梭子,站起身,走到一条看起来最旧但还算结实的小船旁,解开了系着的缆绳。“这条吧,旧是旧点,吃水浅,过浅滩方便。”他拍了拍船帮,又指了指船尾一个用油布盖着的小小隆起,“里面有点干粮,清水。够你们吃两天。”
陈渡愣了一下,没想到老默会准备这些。“多谢老伯。”
老默摆摆手,浑浊的眼睛看着陈渡,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低声道:“后生,水路长,眼睛放亮些。有些东西,看见了,就当没看见。有些人……遇见了,绕着走。”
这话意有所指。陈渡郑重地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他扶着阿青上了船,让她在船头坐稳,自己拿起船桨。老默站在岸边,佝偻着背,默默地看着他们。
陈渡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漂浮在水上的、充满诡异和秘密的村落,深吸一口气,划动了船桨。
小船晃晃悠悠地离开了码头,驶向回水湾通往外河的水道。
就在他们即将拐过最后一个河湾,彻底看不见回水湾时,陈渡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在村落深处,那座最高的、属于河觋的僻静筏屋门口,一个穿着深灰麻衣的身影,正拄着那根嵌河石的木棍,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距离太远,看不清河觋的表情。
但陈渡能感觉到,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正穿透晨雾,落在他们背上。
他猛地转回头,用力划动船桨,小船加速,驶出了回水湾的水道,汇入了更加宽阔、水流也略显湍急的外河。
河水不再是回水湾里那种近乎停滞的深绿,而是带着泥沙的浑黄。两岸是连绵的、植被茂密的山峦。天空依旧阴沉,但视野开阔了许多。
离开了那压抑的水上村落,陈渡并没有感到轻松,反而觉得前路更加迷茫和危险。老默的警告,河觋最后的凝视,都像无形的石头压在心里。
阿青靠在船头,闭着眼睛,似乎在休息,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蹙起的眉头,显示她并未放松。
“你觉得,河觋为什么放我们走?”陈渡划着船,忍不住低声问。
阿青睁开眼,看着浑浊的河水,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也许在他眼里,我们还有用。或者……我们身上的‘麻烦’,离开回水湾,会对某些人造成更大的‘麻烦’。”
她的话带着一种冰冷的算计,让陈渡心里发寒。他想起河觋说她身上有“痕”,说自己身上有“水的味道”。这些模糊的话语,到底预示着什么?
小船顺着水流向下漂,陈渡不时调整方向,避开河中的暗礁和浅滩。他按照老默指点的方向和自己在油布包地图上看到的标记,努力辨认着航道。
中午时分,他们在一个荒凉的河滩短暂停靠,吃了点老默准备的干粮。干粮很硬,是掺了麸皮的饼子,就着清水勉强下咽。阿青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下游的方向出神。
休息了约莫半个时辰,他们再次上路。下午,天色愈发阴沉,似乎又要下雨。河风也大了起来,吹得小船有些摇晃。
就在他们经过一处两岸山势陡然收窄、河道变得湍急的隘口时,阿青突然坐直了身体,目光锐利地看向左侧的河岸。
“那边……有人。”
陈渡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左侧陡峭的山坡上,靠近河岸的树林边缘,似乎有几个人影在晃动。距离有些远,看不清具体在做什么,但那些人影的动作显得有些鬼祟。
他心中警惕,将船向右侧靠了靠,同时加快了划桨的速度,想尽快通过这段危险的河道。
然而,就在他们的小船行至隘口最窄处时,异变陡生!
几块巨大的石头,带着轰隆隆的声响,从左侧的山坡上滚落,重重地砸入他们前方的河水中,溅起巨大的浪花,几乎堵塞了半个河道!
与此同时,右侧的河岸边,茂密的芦苇丛中,猛地窜出两条快船,船上站着七八个手持钢刀、面目凶悍的汉子,直接朝着他们的小船包抄过来!
“妈的!就知道这水道不太平!”陈渡骂了一句,心沉到了谷底。
这些人不是四海帮的,看衣着打扮,更像是盘踞在这段水路上的水匪!
前有落石阻塞,侧有快船拦截,他们的小船瞬间成了瓮中之鳖。
陈渡握紧了船桨,眼神凶狠。阿青也挣扎着坐起,右手悄悄探入了怀中,握住了那柄火铳。
一条快船已经逼近,船头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狞笑着喊道:“识相的,把船和值钱的东西留下,饶你们……”
他话未说完,阿青猛地抬手!
“砰!”
一声铳响,打断了他的叫嚣。刀疤汉子胸前爆出一团血花,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一眼,直挺挺地栽入了河中。
快船上的其他水匪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器吓了一跳,动作一滞。
陈渡趁此机会,用尽全身力气,将船桨狠狠砸向另一条靠近的快船船帮,同时双脚猛蹬自己小船的船底,借着反作用力,让小船险之又险地擦着那块最大的落石,像箭一样冲过了被阻塞的隘口!
“追!给老子追!宰了他们!”身后传来水匪们气急败坏的怒吼和船只碰撞的声音。
陈渡头也不回,拼命划桨。小船顺着突然变得湍急的河道,向下游疯狂冲去。
风雨再起,豆大的雨点砸落,河面上白茫茫一片。
刚刚离开回水湾不到一天,新的追杀,已然来临。